太平馆编辑|叶秋弦编书细阅历史写书整理记忆|寻书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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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书展停摆一年后,今年再度复办。根据统计数字显示,人流比往年下降,是预料之内,也是预料之外。年历从二〇一九跳到二〇二一,中间经历数度更替。两年前的七月风光明媚,许多人顶著热辣辣的太阳走过湾仔天桥底下,尤记得那几天港岛区非常炎热,街头人潮涌涌。那是一个躁动不安的夏季,汗水滴落在书页与马路之间。

文:叶秋弦 | 原题:流动的书席

时间一晃来到二〇二一,所谓面目全非,究其实也无法涵盖各个层面的消融、磨蚀、毁灭与重生。

大我与小我

春夏之交,香港疫情逐渐放缓,至少病毒扩散的程度在可防控范围之内。秩序重生,各参展商一早开始著手筹备书展。入场的受众大抵在预料之内,少了外地参展商,读者多了机会聚焦在本地参展商的出版品。在我初踏入编辑行列的这两年,也是首度正式参与香港书展。与此同时,自己第一部著作——《绿皮火车》也在预备在书展推出。因此,这种双重身份在二〇二一年诞生,书展之于我的意义,又显得不同。

书名|绿皮火车 作者|叶秋弦 出版|汇智

从前读文学作品的心态很纯粹。我欣赏某部作品、某位作家的文字,为之著迷、感应到深刻的共鸣,那就是小读者擡头仰望作家的动作。但如果自己也成为写作者之一呢?我不曾想过仰望视角如果有所改变。

六月的某个傍晚,《绿》的编辑打了一通电话过来,问我是否有空到出版社一趟,希望当面讨论书稿细节。我回复他说,自己正在赶手边的书稿,希望以通话解答。当时为了赶书,假日、平日夜晚也捧著书稿在家校对。由此,我确实缺席了《绿》的二校、三校稿,全依靠朋友与出版社编辑校对,最后我来定稿。身份的拉扯在不同书稿之间,编辑与作者,何者为大,何者为小?说到底,好像又是身份与角度的问题。

尤记得六月我手边正在校对一本《盛世太平——太平馆餐厅的百年印记》,这本书由餐厅第五代传人亲笔撰写,书写餐厅百多年见证过的历史风云。当时便想,如果这本书能赶在书展推出,比起《绿》的意义又很不同。

徐锡安《盛世太平——太平馆餐厅的百年印记》,由明窗出版社提供

始终关乎时代,也关乎香港文化。城市的更替并非一朝一夕,从一家百年老店去侧看豉油西餐的发迹史,对我们了解本土历史也十分重要。为人熟悉的港式豉油西餐厅,至今剩余不多,太平馆餐厅是其中一家。

创办于一八六〇年,先在广州太平沙发迹,及后辗转开业至香港,成为本港著名的豉油西餐厅。巨型梳乎厘、瑞士鸡翼均由太平馆首创。作者徐锡安有意为餐厅著书立说,仅仅希望能够以文字传承祖业故事,同时将太平馆这座历史舞台所见证过的大小事件,流传下来。徐锡安甚至远飞至美国各大学图书馆寻找史料,这种认真、严谨对待历史的态度,令我难忘。

王家卫电影《花样年华》里梁朝伟与张曼玉对坐的金雀餐厅早已消失,去年和影言到访茂罗街七号的皇后餐厅,其铜锣湾利园山道分店曾是电影《阿飞正传》的取景场地。虽然此店非彼店,但我们确实坐在建于一九二〇年代的绿屋吃过一顿午饭,至今仿佛仍听见自己走上狭窄木楼梯叮叮咚咚的脚步声。近日得知,原来湾仔分店于四月租约期满后,已划下疫情时代的句点。落幕就在转眼间。许多店舖悄然无声地关上有如印上电影结尾“THE END”(剧终)的字样,往后,我们还能去哪里寻找来时的足迹?

身份分裂,一分为二

时间转眼就进入书展。开幕前一天,看见脸书公布的新书资讯,得知新书印成,路轨铺好,车厢将直驶入会场。想到《绿》平躺在书架的画面,被读者翻阅,我很想知道,有人会愿意花八十元买一本他从来没听过的新人作者的书吗?早前和国能老师聊起,书稿结集出版予我的感觉非常赤裸,坦白一点的叙述便是:像脱光了衣服在大街上跑。(散文不如小说,少用虚笔,偏向记录真实)老师简单回复说:“写作就是这样呀!”又不无道理。(“我看你看我的眼睛,仿佛你已洞悉了我最隐密的心绪。”——《绿·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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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展开幕当天,也即是新书开售的同一天,我早早站在会场。编辑临场化身为书籍贩售员,并无不可。编书过程使我比起一般人更熟知每本书的内容、精华与适合阅读的年龄层,也更能建议读者选书的方向。会场内,我与伙伴们逐一将书本上架,书脊立好、系列对齐,连精装盒装书该如何陈列都得思量一番。我珍惜一本书的价值,如今知道,写作尤其不易。只是在卖书过程中,有家长拿来学校派发的阅读书单寻书,我愈看愈觉得像一张无效药单,药物生产年代不值得考究,但许多作品已经不适合现代中学生读。我指著药单轻声对家长说:“中学时代我读过丰子恺的作品,他的作品简易朴实,也呈现丰富的境界,无论几岁都适合阅读,从来不过时。”想起从前自己一直处于“杂食”状态,中学初期读林语堂、梁实秋或丰子恺,后期反而懂得自行“觅食”,读董桥、苏伟贞、阎连科等。早早地就脱离了童话世界,药单上大部份作品所显现的温情无害,只是与社会的另一种背道而驰。

编辑与文学

书展第一天的人潮不算多,但黄来了,带来一束橙色扶郎花,她说:“特别挑选给你,花语是:永远快乐,追求丰富的人生。”这是我在走廊上签的第一本书,她让我捧著束花和《绿》站在走廊上,照了张相。更早之前,洁华老师带著小儿子来看我,而他就是书中〈生之喜悦〉的主角。一年没见,还是腼腆、纯真,长高了些。他小小声地对我说:“姐姐,恭喜你出书!”他们的出现,再次提醒我《绿》正在公开发售,不知这本书的命途又如何

我心底知道,《绿》能吸引的读者不会是非文学人,也不会是追求完美文字的人。但还是许多朋友、师长来了,与我一起工作的小伙伴们说,“你好像每天即席在走廊办一场流动签书会”。没有桌子,我站在走道上签书,书展七天,将近二十位朋友曾来探望。

身份之分裂几乎每天上演,既会推介读者买书,同时也是一本书的作者。会场内偶尔也会招待作者,或以主持人的身份上台对谈。我不热衷于角色扮演只是我珍惜一人分饰多角的时刻。从成为编辑的第一天开始,我便思考当今时代编辑的功能性与流动性。忽然想起过去报业兴旺的年代,台湾《联合报》副刊的诗人痖弦、陈义芝,小说家苏伟贞等等,他们当年也是边当编辑边写作。如此一来,文学的流动性不限于身份,而是关乎恒心与耐力。

这种初次体验使我很多年后都会记得二〇二一年的书展。好几天半夜下班时大雨滂沱,撑伞走在夜里,雨点淋湿了我的裙摆、球鞋和衣衫,四周被响亮立体的雨声包围,我看著从天而降的雨水与地面相撞时,竟闪著点点金光。不得不说,那几天走在夜里却感觉到一种疲惫的浪漫,回想起一天发生过的事、出现过的人,收到书商传来的消息(听说,《绿》的反应还不错),每节车厢里盛载的故事,缓慢地进入读者眼帘。

直到迎来一个无雨之夜,书展接近尾声。我和伙伴们走到会展旁边的富豪雪糕车前,买了三支软雪糕。将近十一点钟,湾仔海傍一片寂静,微风轻拂,《蓝色多瑙海》清脆的音符唤醒途人脚步,而海的对岸,霓虹灯光依然闪亮。

(本文不代表艺文格物立场)

作者简介|叶秋弦,香港中文大学中国语言及文学系文学硕士、国立台湾师范大学国文学系学士。中学时期开始创作及投稿,热爱文学和阅读,以散文书写为主,文章见于《中学生文艺月刊》、《大头菜文艺月刊》、《香港文学》等,著有《绿皮火车》(2021)。喜欢旅行,喜欢文字,总是做着不合时宜的事,譬如藏书,编书。曾任研究助理、文学杂志编辑,现任出版社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