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书展2021|文学新人叶秋弦散文记录故乡年代|潘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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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列绿皮火车从韶城驶来,上有一个小女孩,登上火车不由她选,可以说是命之安排,当时她可不知道,这趟列车将带她到生命何境地,何境遇。地理上这粤北小城其实也不远,但远近从来不单以物理计(如心之距离),事实上绿皮火车早几年已停驶,再回乡时也只能乘高铁,火车携载着人,也滚动着比人巨大的时代轮子。绿皮火车如今听来几分像传说,但散文所写的都是真实人间,有色温,有味道,有烟火,有人物,有故事。

文:潘国灵 | 原题:车箱载着甚么行李

如果打开此书也像登上这班列车,不过是那小女孩后来长大了,与文字早早结缘的她,召唤记忆回望来时路,看列车如何穿越时光一直驶到目前,中间又经甚么转折。因此一切在真实笔触之上也添上了隐喻的层次,如载在绿皮火车上的“行李”,如尚可打开车窗沿路看到的“风景”,甚至包括火车上的“人”,既指向某年盛夏那班无座位“丹霞号”火车但又不止于此;是一趟四小时也是一趟二十余年的路程,牵缠着剪不断但也松脱了的原生根茎,蔓生出自选也充满偶然的身份路径。如这书的结构,“故乡”、“我城”、“异乡”、“他方”,不妨把四章节看成这既真实又隐喻的“绿皮火车”的四个分流车站,你一旦打开了这书如登上了这班列车,听我说,最好不要中途跳站。也即是说,《绿皮火车》上的文章,虽如不少散文集亦可独立选看,但铺排上本身就贯穿着一条叙事脉络,记一趟生命之旅,由此到彼,由过去到现在;单以作者年纪来看似岁月尚浅,但走进文字,你又不难看到其超乎岁月的风尘以至沧桑,由于其身世与练达,是一个有着阅历之人,少女之躯住着一个老灵魂,纯真却又不失世故地,看自己,看周围,看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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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生命之旅,自是少不了自我书写,主角当有作者自己,散文始终要创造一个“有我”的世界。所谓创造,最基本便是藉文字记事、追述和自我认识。但绿皮火车不是2046那班孤寂迷幻列车,它携载着小女孩同时也携载着一车厢的人。

譬如在“故乡”这一站头,你会看到女孩的外婆、舅父、姨妈等亲人,各有际遇,却又由于传统社会,个体又被织进一个错综复杂的亲人的网。这方面,念旧的秋弦不像时下年轻人,多对长辈故事兴趣缺缺,也由于十岁之前她确生活在南村祖屋,由外婆、舅父、姨妈带大(父母却多“缺席”),尽管多年后“故乡”站头也渐行渐远,但她始终对母系亲人有一份关切,当中除了亲情,我想也是作者对小人物(家人多是基层、挨过些苦头)的关注,如他写到〈老人与狗〉,三舅一生勤奋工作养活家人,一声不响家人移到东莞去,留下“老人”与狗在屋中共看电视。〈时代的弃儿〉更是点题,她在多年后问及二舅早年四十出头便下岗的故事,原来跟国营企业改革有关,如今人们都歌颂“改革开放”,原来不少人却在这改革过程中,脱离国家机器,如齿轮报销般一下子被时代淘汰。

个体故事,追溯起来都有社会时代的因素,以至外婆的猝然离世,看似偶然,也有社会伦理等诸般因素。说这书是一部“私密书写”没错,但它不是那种内向喃喃自语式的(这样也有好作品,文学不一而足),作者率性自我但不自我中心,始终在乎与人的连结,有些紧密交缠,有些擦身而过。作者散文多以人物着墨铺展,但技巧之前,一如所有文学书写首先是心态:作者有人情在,对他人的故事乐于发掘,并富有人文关怀,非常生活化而非教科书式的。人物有时对话有时无语,如她抚视外婆的手:“阿婆喜欢抓起我的手放在她掌心里握着,我瞧见她手背皱起一层薄薄的皮,几乎没有肉,却满布浓淡不一的老人斑点⋯⋯”青春少艾,却敢于逼视皱纹与老茧,身体风化枯萎的种种痕迹。书内出现不同的手,不同的脸容、衣着、肤色以至牙齿,看来像作者的人物素描,轻轻一笔却每多传神,出于一对观察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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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人与人的关系,除了性格、机缘因素之外,在看《绿》时,也看到地方属性所扮演的角色。故乡伦理以亲人和村人交织,小城小镇,就连菜市场买菜的、村口住的林公公她都认识。来到南方此地,从此丢下头十年的简体书本,女孩在此地定居下来,学习、居住,有了自己的朋友、恩师,甚至毕业后与老师新生小儿也甚相亲(见〈生之喜悦〉)。由“此地”变作自我确认的“我城”,当中自也经历种种困难,有写下有没写下的,有可倾诉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白墙石身〉写母亲肾内的水晶结石如何在自我疏忽和医疗体制下快速增长,作者写出整个过程,母女相系但痛始终是非常隐密之事,相伴也只能隔着距离旁观。书内文章没标明写作日期,但从上文下理若干可判断,如〈从0.1到1.5之间〉就明显写于疫情之下。不谈“新常态”,大都会的距离与她出生的城镇本有着文化差异,其中之一便是大量地与陌生人交集。〈白墙石身〉其中一场,写到作者登上电车上层,从最后排座椅饱览整座车厢:“我发现每人后脑勺的形状是那么不一样,而且某程度上,发质的光泽度决定了他/她背影的分数。望久了,有些背影让我明显感觉到一阵落寞,头脑轻微侧在木窗,有些背影直如笔杆,抖擞得仿佛一片光明。”如此注视,抽离得来也富人文眼光。顺此一提,书中擅于写人,但写景也甚生色,如写到墓园、灵堂、医院、河堤、街道等等。究其实,情景交融、寓人于物本是散文常有,但说易行难,真正要写得入微,非有感受力和文笔不可,而这方面,秋弦似乎有她的一点天份。作者有散文的才情,也颇会以小说形式说故事。

遍体鳞伤的鱼,也许游到“他方”是一个解脱

再来是“异乡”,随着成长,秋弦大学往台湾师大去。这又是另一座城市。说是“异乡”,可也留下不短日子和印记。少年轻狂日子,醉酒狂欢必然有过,认识了不少深交和同窗(书内都有名字),足迹也离开台北如走进雨都基隆,也遇上陌生人,如入夜一起在街头等垃圾车的印尼佣工K(〈逃〉)。也是在这数年,来到异地,已不再是“阿妹”(因是家族中年纪最小的,家人对她的称呼)的她尝到了爱情,也曾殷殷期盼,热烈拥抱,而终至遍体鳞伤,迹近幻灭,如一文之标题:“因为热烈,所以毁灭”,曾经的牵手人,后来成了挖上刀痕的人。此人在此章节身影处处,日光灼灼,而影子悄然。文字所记,也是回头、自疗、自省的默默承受过程,从中也悟出了不少世情和人性。或者所谓成长,必不可少是伤痛的餽赠,只是读到她对友说“许是我们年轻又忧愁,对生命充满困惑”,我想告诉她,伤害、困惑其实无分年纪,曾经我也被爱情击倒至破碎,是以读着他人故事,我竟也感受到痛。(“感同身受”我从不轻言)。

遍体鳞伤的鱼,也许游到“他方”是一个解脱,或许释怀,即便于一时。于是你看到作者走到宿雾作人生首次的浮潜、去到西藏阿里再至文布南村,单身上路,也偶然结伴。这一章节读来又像游记,人在远方,其中难得是与陌生人的刹那相交,如于宿雾记下了摩托车司机Carlito的脸,如于当惹雍措记下了在泥地上滑行小卡车的三岁藏族小孩。说是人在远方,这章节却可连回“异乡”的〈机场掌语〉,从宿务国际机场遇上陌生菲律宾少女Hope,一夜交谈至掌之覆盖。流浪如浮木的自由状态,甚至可连回“故乡”:“海中畅泳的沙甸鱼、绿海龟,或是布满集鱼灯晚间散发出璀璨光芒的渔船,平静或起伏海绵无不使我惊喜。我讶异于世界之宽广,一如在登上近乎无人的北方三岛时——内心充满了震撼。那潮湿又充满咸味的气息飘来,我忽然想到,远在故乡的姨妈、舅父们,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嗅到这种自由的气息,漫无边际的海岸线、蓝绿渐层的海底色……即使透过网络传去的照片暂且代替了某部份的临场感,那海的气味与自由气息呢?如何传递回我的韶城故乡?”谁说列车只能是一条直线?路轨铺在路上,迴圈铺在心中。离开,也离不开。

于是这班在某年盛夏从南村开出的“绿皮火车”,上面也曾携载过电车、摩托车和飞机,于我城,于异乡,于他方,作为真实的绿皮火车已经退役,作为隐喻的绿皮火车还远远未到终站,将一直驶下去,当年的“阿妹”(是的,始终在身体某角永存)蜕变成少女,一天也会长出皱纹以至斑点。但来日方长,某程度上,这书只是一个开端,一个启航。愿秋弦继续摸索潜行,沿途风光明媚,走得多远有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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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绿皮火车
作者|叶秋弦
出版|汇智(书展摊位Hall 1D - C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