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1997.上】两个被消失的毕业礼:我6岁遇沙士、12岁猪流感

撰文: 陈铭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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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主权移交的那年。导演王颖交出一部探讨回归的电影《中国匣》(Chinese Box)。Jeremy Irons饰演一名身患绝症的记者,为与英治香港共度死生,放弃回到英国治疗。在众人庆祝回归的元旦舞会上,他目睹一名青年(张锦程饰)当众吞枪自杀,以死抗议香港回归中国。
死与生交织,假如诞生是归来的一种。1997年有63,500名婴儿出生,与香港回归共同诞生,如今陆续满20岁,彭慆是其中一个。他就读知专设计学院的视觉艺术与文化高级文凭课程。毕业作品是“字画像”,用密密麻麻的毛笔细字砌出自己的模样。或言说,或书写,或绘画,他未满4份之1的人生。

个人即政治 填满文字的“字画像”

湾仔职训局大楼画室放满不同学生作品,不只画,木工设计品、颜料、画笔随处可见。彭慆顶着光头,外号“猩猩”的他还真有只猩猩公仔,占据画室一隅。桌上的黑色平板电脑贴有“我要真普选”鲜黄贴纸。翻开他的记事本,写满单词、短句,是他为创作自画像所做的自由联想练习。其中一页是这样的:从“我爱香港”到“蓝丝黄丝”、“连登巴丝”,再一下子跳到“痴住蜘蛛丝”。

彭慆既绘画,也书写,按住自己的脸,把所有脑海浮现的各种关于香港与个人的词汇、以极微小的毛笔字填满脸上。这是一位知专设计学院毕业生,今年满20岁的学生,对自己生长的城市的回应。(陈铭智摄)

“最初谂到乜就写乜,主题是自画像,又想加少少政治成份。老师提议:不如直接将写过的字画到自己身上,填满一张自己的脸。”他又说,喜欢出名政治意识激进的本地艺术家杨秀卓。前一秒说“我想学佢”,下一秒即犹豫起来,喃喃道:“我太年轻了。阅历所限,比不上他的作品那么有力。”

彭慆要写出极细小的毛笔字,不能太大动作。仿佛只有手指在动,他呼吸缓慢,整个人有如入定。“其实我自小患有ADHD(专注力失调及过度活跃症),做任何事都很难坐定定。唯有画画,能令我安心、专注去完成,是我自觉最擅长的事情。”

沙士阴霾入读小一 画画识朋友

2003年,彭慆6岁。那年香港有299人死于非典型肺炎,包括医护人员。他当年也许不知道谢婉雯医生的付出,只知道受沙士影响,幼稚园毕业礼取消。还好疫情在小一开学前结束。“最初我不知为何,某天起出门便要戴口罩。每次母亲拖我手出街,我觉得呼吸困难,每隔15分钟就问她一次:可唔可以除口罩啊?当然不准。”

彭慆的父亲是小学校长,母亲是社工,可说是书香世家。父亲虽然只期望他做个好人,但家庭管教并不宽松。为了方便儿子入读直资名校陈守仁小学,举家从天马苑搬到奥海城。然而,彭慆小一确诊ADHD,小二后为应付繁重功课,不能落街跟其他小朋友玩,放学回家直接温习、做功课。唯一的娱乐是电视机。每个年代的小朋友,总会着迷日本动画、特摄片。彭慆喜欢看《超人佳亚》、《蒙面超人古迦》、《蒙面超人亚极陀》。母亲却拿出遥控把电视关掉,说画面血腥。虽然如此,小三时成绩仍然大跌,他难忘父母的失望之情。

【生于1997.下】伞运为启蒙、弃玩FB的一代 对未来只能灰机?

一本簿和一张画,将簿内的字句搬到画纸上。那些短句与词语,霎时间是否能够看得清?但这都是彭慆自己的思考过程。(陈铭智摄)

上帝关掉你一道门,同时会为你开一扇窗。他放下画笔,稍稍回想过去。“小学是名校,同学之间竞争很大,他们不知道甚么是ADHD,但见我成绩低落,上课坐唔定,被老师责罚,便视我为异类。有时忍受不住,会跟他们打架。”

忘了难听的说话,忘不了难受的情绪。直到他拿起画笔,凭此开始结识朋友。小一的美劳课习作是圣诞画卡,他的功课拿到90分。同学开始知道他画画厉害,要求他画当时流行的蜘蛛侠。笔记簿上的蜘蛛侠栩栩如生,同学惊叹,盛赞蜘蛛侠的头画得最神似。彭慆说的时候,神情仍有一丝得意。

对京奥无感 中港矛盾与自我矛盾

1997年出生的年轻人,不但已全然脱离英殖年代,更在年少时已经历北京奥运、反国教、雨伞运动等大事件。这些事件如何在他们身上留下痕迹?08年相信是香港人对中国认同最高的一年。那年北京举办奥运会,香港人在电视机前看新场馆“水立方”、“鸟巢”矗立。圣火传到香港,艺人、高官持圣火走遍港九新界,港人与有荣焉。彭慆自言年纪尚小,当时读小六;加上本身不擅长体育,对奥运竟然无感。“我觉得,鸟巢设计都几好睇。但没有令我突然觉得‘Yeah我系中国人’。”

彭慆说,职训局大楼与调景岭的知专学院本部很不相同。大部份同学为了准备毕业展,会聚集到这里创作,互相评赏作品,一起做好6月的毕业展。(陈铭智摄)

中港议题,任何一个方面皆能成为热话。彭慆记得2012年反国民教育运动,自己虽未走到前线,但他明显反对国教。他恐惧课程会将自己洗脑,变成和大陆人一样;沉吟半晌,却推翻自己:“这样说又不大好,说得自己高人一等似的。”

言谈间,他明明讨厌大陆自由行游客来港,随处吐痰、声大大等“恶行”;但他中四曾经到四川参加交流团,发现大陆学生除了十分服从命令外,其实言行举止与香港学生无异。他担任交流团其中一个组长,无论决定有几不理智,他说没有大陆学生会质疑决定。“可能只是大陆游客特别横行霸道?我不知道。”

失去两段毕业礼的童年

令他印象深刻的,不是奥运,而是奥运后一年的香港。好不容易小学毕业,遇上猪流感侵袭香港。政府隔离湾仔维景酒店的住客7日,曾被电视台取材拍剧。受疫情影响,小学取消毕业礼。他搔搔光头,叹道:“97年出世的我们都算倒霉。03年读小一撞正沙士,09年中一撞正猪流感。两个阶段的毕业礼都取消,感觉总是缺失了甚么似的,当时我真的觉得好难受,单纯为不能去毕业礼难受。今天再回想,亦会为在沙士死去的香港人觉得难过,是自己童年时一件不幸的大事。”

可否为这段97年出生的人共同经历的童年下个小结?他给出一个苦笑,说有时和同年的朋友谈起那些被取消掉的毕业礼,其实也不能归纳出甚么道理,只能互相自嘲不幸。20岁的人生,仍然继续摸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