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级大火后,依然徘徊在光与暗之间——果栏人

撰文: 麦佩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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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栏今年,103岁了。这里二级历史建筑,中秋以前,刚好挨过一场三级大火。
这里高度分工,不同岗位的人总是进进出出;这里日夜颠倒,由半夜热闹至翌日清晨。这里无法无天,曾经不法勾当开到光明正大;这里有容乃大,接纳不同背景的人工作而不问出处。
所谓“果栏人”,可以是栏商、苦力、运输工人、物流工人、甚或是曾掺和一脚的黑社会,而众人的身分又可能相互重叠。他们曾年少气盛动武,因是利益竞争者而不打不相识;他们长期一起日夜颠倒,作为利益共同体却又建立起革命情谊。
这种徘徊在光与暗之间的滋味,也许只有果栏人才能明白彼此。
摄影:李泽彤

商会的核心成员相识数十载,均在果栏渡过了大半生。

地下世界 何止两个

二月中的春茗,商会延开160席盘菜宴,喜气洋洋,老板们在石龙街大街大宴亲朋;有舞狮表演、怀旧金曲献唱,宴请基层家庭及外国交流生,兴起时载歌载舞,果栏的确已非当年那个生人勿近的场所。只是来到塘尾道那边,升铁屋顶的“水果蔬菜业职工会”休息室内,一群工友自己围起一台,伴随著旁边简陋自搭公厕的尿押味、及一圈圈喷出的烟圈。工友说是商会请他们出席是次春茗,算是待之不薄,却绝不会见到老板们出现在此空间。那边厢的歌舞升平,与这边厢的寒酸孤寂,只是数十步之遥,却像是两个世界。

或者说,这里的地下世界,何止两个。

助庆的舞狮队领班也是果栏栏商之一。
商会透过大学邀请外国交流生出席春茗。
果栏近年会在农历新年期间设盘菜宴春茗,大宴亲友,聚首一堂。
工友在残旧的职工会休息室内聚餐。
“水果蔬菜同业会”布满岁月痕迹,现仍是工友聚脚及休息之地。

果栏屹立于油麻地闹市逾百年,现时仍有约180档,80年代全盛时期则有300多档。撇除江湖是非,果栏本质上就是水果批发及零售市场,历年如是。

一日之计在于晨,果栏的一日之计却在于夜。傍晚6时多,物流公司员工或老板驾驶货车,将进口的水果由货柜码头或机场运至果栏,要么停泊在塘尾道后方的卸货场、要么停在窝打老道占去一条行车线。卸货场内,有另一批只负责驾驶“铲车”的司机,将一箱箱水果自货柜卸下至地面;此时另一批搬运工人就会现身,用“电唧”、手推车或木头车,将水果搬回不同的档口。

待以上工序完成,已差不多凌晨12时了。此时各档口小本经营的老板或跟舖工人终于起床,强睁惺忪睡眼回到店里,等待全港各区的零售商或小贩,到场挑水果及落单。这段半夜至翌日清晨的时间,才是果栏最热闹之际,各区零售商络绎不绝。要么零售商自己开一辆私家车直接把货运走;要么就是接受了多个零售商委托的运输工人,将水果搬上货车再运走。天亮了,各辆因上落货而违泊的车辆必须在此时驶走,否则会被抄牌。

曾经,白天的果栏水静鹅飞,近10年新一届商会理事在日间引入零售生意,星期六日尤其热闹。现在的果栏,变成了24小时不停运转的空间。

在这高度分工合作的市场,人们与不同岗位的人每天擦身而过,挥洒热汗。也许一开始搬运时会因碰撞而口角动武,但数十年下来“见工友多过见家人”,大家一起看过无数个日出,如今也是“不打不相识”。相比起困在四面墙里处理文件及数字的办公室工作,果栏这种与人有亲身接触的工场,来得更有血有肉。

让我们以琼姐、坤哥及年叔的故事,道出果栏人的喜怒哀乐。

琼姐在男人堆中工作得有声有息,巾蝈不让须眉。

琼姐:女中豪杰

琼姐在果栏出没,30多年了。

她不过约5呎高,骨骼偏幼,却能推住一架木头车、载着数十箱水果,在横街窄巷中穿梭。她手持一堆货单、同时推住木头车,有条不紊地到不同的栏商处取货,“喂要两件(箱)呀。唔系呢两件、𠮶两件至啱!”说话举止豪迈爽朗。每当起步再行时,她都需先踮起脚尖,以体重压下车头扶柄,才能推动手推车再行。

琼姐负责整个果栏工作链的最后一环:将水果自各档口运至全港各区的零售商。每日凌晨3时许,她到各档口取货,一车载上数十箱水果,运回自己停泊在数街之隔的货车上;如此工序一日最少重复3次。推“车仔”需要用上全身力气、双手并用,大风大雨时只能戴帽或穿上雨衣,继续工作。

当年她跟住丈夫入行,后来生意愈做愈大,更创立了一间小型运输公司。只是也许工作太忙、也许惯了在男人堆中打滚粗声粗气,约十年前琼姐与丈夫婚姻出现问题,离婚了。后来她想休息,慢慢退下火线,将生意交予儿子及员工打理。“我现在是半退休状态,每天只出来帮手数小时。”

琼姐今年50多岁,但可能劳动得勤,看上去比实际年纪年轻。心口有个勇字的她,早年更参加电视真人骚进行大改造,温婉了不少,也许“粗鲁”只是她保护自己的面具。正如节目播出后有些网民评价:“佢唔恶,点喺果栏生存?”

但她坦言,其实不太喜欢果栏,“但为生活无办法。”所以她正密谋转行,下午至晚上做另一份侍应工作。睡觉时间被逼斩开两段的她,通顶工作后虽略显疲态,但仍大方对住镜头任影唔嬲。有自信的女人,最美。

坤哥是果栏的高学历人士,身身老板仍事事亲力亲为。

坤哥:长年沙声

记者对坤哥的最深印象,就是长期声沙。“病了很久都还没好,不过就算好返也是沙沙地。”这就是长期日夜颠倒的后遗症。

坤哥自1977年起在果栏工作,在某档掌数,甚少搬搬擡擡。那时他中学毕业,在果栏绝对是高学历人士,但他谦称自己从事基层行业,“算揾到两餐,全都是勤力钱。”他为人聪明,得到器重,1986年有人开新档时找他合伙,终完老板梦。“我自小就想做老板,在果栏只要得到默许及找到空间,自己搭一档就可以做生意。”但始终是“僭建”,曾经要向其他档口搭电受气;情况自6年前商会新建电表房才算解决。

作为小本经营者,他事事亲力亲为。“话就话老板,其实记数、推销、数货全部都要做。档档十居其九都是老板亲自坐阵的,如果只交予员工,他们一定无你自己sell得那么落力。”坤哥晚晚费尽三吋不烂之舌,把已离开的顾客叫回店里、尽全力割价将即将变坏的水果卖掉、又要指挥员工换掉拿错的货,难怪会声沙。

他拆解果栏年中无休及在黑夜运作的缘由:“水果有保鲜期,得赶及在它们变坏前卖出,而每日都有新的即将变坏的水果。另外之所以要在凌晨开工,一来要为赶及天亮前全港各区的人可在家附近买到水果,二来是零售商为挑得质量最好的水果,来挑货的时间愈来愈早;为配合他们,我们批发商也只能愈来愈早开工了。”

他坦言因工时不佳,曾想过转行,但当年因好不容易实现了老板梦,不愿离开;现在想转行已年近半百:“不知道可以做甚么”。

年叔是工友口中的果栏“地胆”。

年叔:赌档地胆

年叔是工友们口中的果栏“地胆”,其电话号码更不知为何写了在工友休息室的墙上。他今年约90岁,老人家听力不太好,记性也不太好,总是要记者问两次问题,说过的事说完又说。

他声称曾在此工作长达55年,刚于今年二月退休。“我的工作是替商会记数,有任何货品出入果栏,我都会记下相关货车的车牌号码及货件出入数量。”因为24小时都有货车出入果栏,他需要全天候工作,有时嫌回家路程太远,搭了一间小木屋经常在此过夜,是少数“住”在果栏的人。只是他刚“退休”,这间小木屋就被拆掉了;现在他的旧“办公桌”就放在果栏露天的空地,打开抽屉他以前画下的画、记下的数单,竟都还在。

此外,他更直认不讳自己曾在1970年代初,在果栏内开了3年赌档,“但1974年廉政公署成立后便没有再做了。那时我一天能赚 一千元,但个心唔安乐,后来赌档折埋, 都好嘅。”他又声称,果栏好几个舖位曾经是属于他的,只是后来租或卖了给别人。“(为甚么?)自己烂赌啰,欠债。(当初怎样取得这些档口的?)霸返嚟架。”

年叔可能偶然顺口开河,但无可否认的是,他在果栏度过了大半生光阴、倾注了半世纪感情。难怪记者叫他拍照时,他会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咧嘴而笑,扎马摆出“叶问”甫士,好像大地尽在他脚下。

年叔当年在工作空档间画画打发时间,画作现仍放在其“办公桌”的抽屉内。

江湖恩怨是人性表现

提起果栏,香港人的印象就是腥风血雨之地,“拍黑道电影,有哪出不来这里取景?”,足见其江湖地位。的确,多年来果栏牵涉入多宗轰动香港的新闻,如1970年代的油麻地警局贪污案、1980年代的木头车围堵新填地街、至2009年的“生㓥崔健”案,无不耸人听闻。

也许江湖事只占果栏少数时间,但这种简单直接的冲突方式,正正是人性血性的表现。如今,果栏大致已变回一个普通水果买卖市场,内里的人性血肉却也一同悄悄消逝。

“以不同名义合法收取费用”

1980年代,人们逗留在果栏的时间很长。坤哥解释:“因为火车运的内地货时上午才到,国外的机场货或船货通常凌晨到,工人凌晨和早上各有两批货要搬。另外水果的产品性质是浮动售价,哪样当造就会便宜些;或每天待到最后卖不出的那些货,栏商会割价倾销。如此很多买家会在果栏待上多个小时,逐档格价及讲价。”

资深员工“华哥”(化名)表示:“大家都很懂得以不同名义合法收取费用”——即是所谓的“收陀地”。“我帮你搬了货,是否应该畀返钱我?很合理吧。那从此以后就是我帮你搬了。”

部分工人做到累了,手上又有点钱,就开始聚赌、或吸毒麻醉自己。黑帮见有利可图,大肆设立赌档及分销毒品;其他帮派垂涎暴利,前来分一杯羹,从而再衍生出大时大节要利是、向经油麻地避风塘走私的货品征费、容许新人搭新档口摆档而收取保护费等各种“收陀地”手段。夹杂了帮派利益之争,这里更是兵家必争之地,谁也不肯退让。

“说话要小心点”

即使不是江湖中人,苦力们也容易起意气之争。他们总是自嘲:“果栏搬运是没有学识的人才做的工作”。在夜阑人静、警力最松懈之时,一群“粗人”聚首一堂,本已因长期日夜颠倒而心烦气燥,很容易小事化大。“其实通常都是为了很小的事吵,例如争位泊车、推木头车时不小心撞到谁、搬货时不小心碰到谁。”

“华哥”说自己非江湖中人,但也深明在果栏的生存之道:“说话要小心点”,还有不要多事。十多年前,他在搬货期间,突然有一辆客货车停在面前,数名蒙面大汉跳下车来,挥刀斩劈另一名工人,随即再跳上车绝尘而去,整个过程不超过一分钟。“就在我面前!我抱住箱货,郁唔敢郁,惊畀人误会我关事。”但仗义每多屠狗辈,大家也不会眼白白看著一个人死去,马上报警叫救护车,伤者最后竟救活了。

工友将生果自卸货场搬回果栏,中间需横过马路。
多次往返卸货场及果栏之间,工友“乘坐”电唧“运送”自己。
在高度分工的环境下,有人整晚只负责驾驶铲车。
黑夜漫漫,有人忍不住打瞌。

由意气用事到现实主义

运输工人“梁生”(化名)以“半局外人”的身份冷眼旁观,总结了当年“内斗”的两大原则:一利益,二人数。

当年的果栏有如此多不法勾当,怎能如此无法无天呢?原来那个年代的警察都被贿赂了。“警署就在旁边,警察怎会不知道?他们是故意放过果栏。”只是近年在果栏可图的利益愈来愈少,大家就转移战场了。另外,果栏被某帮派统一了,因为“够人多”,自然少了帮派之间的冲突。

果栏可图的利益为何愈来愈少呢?1970年代廉政公署成立后,警察不再贪污纵容,不法勾当的暴利顿失。而油麻地避风塘亦在1990年代被填海,走私及相关收陀地的活动不再。近10年教育水平较高的栏商二代接手生意后,与警方加强合作,锐意打击黑社会活动,加装闭路电视。

同时,随科技进步,电动手推车的发明及引入,搬货工序减省了,工人工作时间短了,但收入也少了,有人选择身兼多职“捞埋”运输物流,不再像以前就工作内容不同而分党分派。后来更有领汇(现领展)出现取代许多街市,卖水果的小贩因抵受不住贵租而大减,剩下的零售商变成了百佳、惠康,这些连锁店都是直接由入口商入货,果栏的客量大减,也少了人出入。

“华哥”同样认为,果栏现时少了腥风血雨,最重要的原因是整个社会变得愈来愈“现实”。“以前大家讲义气,如果老友或大佬同另一人有拗撬,不用讲钱,大家就会自动跑出来和另一方开片;现在大家都现实了,如果要“吹鸡”,第一反应都是有无钱先?不会为单纯为个义字就冲出来。多年过去,大家都熟了,有甚么利益冲突就坐下慢慢倾,用钱解决,唔使下下打嘅。”

现在果栏少数新入行的“后生仔”,生活多姿多采,放工就走,亦不会“磨烂席”讲价讲通宵。逗留在果栏的时间短了,冲突少了,可是感情也淡了。老一辈的果栏员工,如年叔搭了间木屋住、有运输工人休息也回去逛逛“吹水”、有工人退休五年仍回去聚会吃饭。他们也只是人,在不打不相识间建立起的情谊,来到今日竟变成一种牵绊,恩恩怨怨就相忘于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