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田梓祭祖】天主教徒上香祭祖 村民:把祖先关爱浓缩成一柱香

撰文: 黄桂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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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9日这天,咸涩的海水卷著一渔船的村民回到盐田梓——一个距离西贡市中心20分钟船程的小岛。码头尽处没有翘首以盼、等待归人的妇女,只有败落的瓦房,以及拍岸的海涛。自最后一户村民于1998年迁出后,岛屿与瓦房一起剥落。每年五月首周日的圣若瑟瞻礼,及十一月的祭祖活动,离乡的村民纷纷乘着渔船,回到盐田梓。他们祈祷、上香,在香火鼎盛的祖坟旁颂念天主教祷文。“有人觉得,有没有搞错,天主教徒竟然拜祖先?”村民陈志明神父如是说。“我们在祭祖这天,把祖先遗留给我们的辛劳、关爱,浓缩成一柱香——这难道不应视为一种对先祖的尊敬吗?”另一村民陈子良如是说。摄影:高仲明

早上9时,约30名盐田梓村民于西贡市中心集合,搭船前往滘西洲拜祭祖先。

上香:陈孟德的后裔

11月9日上午9时正,约30名盐田梓村民从各地赶来,于西贡乘船前往滘西洲,进行一年一度的祭祖活动。盐田梓先祖陈孟德的墓地就在一片绿油油的高尔夫球场旁,村民把乳猪擡到碑前,旁边插上鲜花。有人拿出手掌大小的香炉,添进泥土;村长陈忠贤拿出三支手臂般粗大的香,点火,手势略嫌生疏地把香逐一插上。

“以前都用细香,但今年太公(陈孟德)报梦给我,叫我买大香。”皮肤焦黑的陈忠贤笑说。

300年前,客家人陈孟德夫妇避难,自中国观澜搬到沙头角,其后再迁至西贡盐田梓。他们会造盐,见盐田梓地势正好能够在潮涨潮退之间引进海水造盐,便开辟了六亩盐田,形成一条客家村落。此后香火不绝,至今已有十代,陈忠贤为第八代。村民都是陈孟德的后裔,姓陈,彼此称呼“堂哥”、“叔父”,女的叫“陈大姐”、“陈二姐”……

盐田梓村民在陈孟德坟墓前上香,村民准备的香炉有点小,而香太大,经常倒下,不谙中国传统拜察方式的村民有点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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祷告:领洗的天主教徒

村民之一的陈志明神父带领村民围着墓地,在香烟缭绕下徐徐祷告:“今日我们按照传统表示对祖先的孝爱和对已亡亲友的怀念。正如《若望福音》所载……”

祷告完毕,有村民取出一束黄色的幼香,点火,再每人三支派给村民,村民则轮流上前拜祭、上香。陈大姐拿着香站在墓前,说:“太公呀,我们现在都信了天主教,你去天主教的天堂把!”众人笑着点头应和。

村民在陈志明神父的带领下进行祷告,颂念祷词,并唱颂诗歌,“今日我们按照传统表示对祖先的孝爱和对已亡亲友的怀念。正如《若望福音》所载……”

“有一个人信了,全村的人都会信”

盐田梓开村先祖陈孟德信奉的是中国民间信仰。直至1860年代,宗座外方传教会会士和神父与柯神父抵达盐田梓传教,1866年秋天,柯神父为7名村民领洗,同年圣诞节,和神父又为30名村民领洗。直至1875年,盐田梓全岛村民领洗,信奉天主教,直至今天。

陈志明神父说,清末时期海盗横行,西贡内海的岛屿常遭受海盗洗劫,盐田梓固不免于祸。直至有一天,有海盗登上盐田梓海岸,赫然看到山顶处耸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他们吓破了胆,马上登船离去。后来有海盗看到盐田梓圣若瑟小堂主薄福若瑟神父的雕像,吃惊地说那天看到的“巨人”就是福若瑟。“在那个迷信的年代,在这个小小的村落,只要有神绩,有一个人信了,全村的人都会信。”

陈大姐上香时说:“太公呀,我们现在都信了天主教,你去天主教的天堂把!”
中国人拜祖先是慎终追远,是一种对先人的敬意。而天主教十诫中第四诫就是“孝顺父母”,不是一样吗?
盐田梓村民 陈志明神父

香与烛:文化与宗教

天主教徒祭祖,一边上香,一边颂念经文,有如咸水碰上淡水,难以融合。陈志明神父也说,“有人觉得,有没有搞错,天主教徒竟然拜祖先?”但他认为“天主教”是宗教,“祭祖”是文化,两者本就互不侵犯。“中国人拜祖先是慎终追远,是一种对先人的敬意。而天主教十诫中第四诫就是‘孝顺父母’,不是一样吗?”只是西方人使用蜡烛时,中国人则使用香。陈志明认为“上香”只是一种形式。他们上香,是尊重陈孟德的信仰。

陈孟德的墓碑不在盐田梓,而在与盐田梓一桥之隔的滘西洲上,“大概是因为风水罢。”陈二姐推测。

回乡:玉带桥下的妇女

上香过后,众人由滘西洲兵分两路,有人步行,有人乘船前往盐田梓。步行者在进入盐田梓前,需先经过玉带桥。有村民走上玉带桥时难掩激动,张开手臂奔往盐田梓的方向,“好久没回来了!”他们露出笑靥如花。

玉带桥是连接滘西洲与盐田梓的桥梁。以前盐田梓男女各司其职,男人负责造盐、捕鱼;女人负责耕作。在全盛时期,盐田梓曾有50多户,300多人口,由于耕地不足,村民便到滘西洲耕种。

村民沿玉带桥步行回到盐田梓,有村民兴奋不已,张开手臂大喊:“好久没回来了!”

玉带桥背后有伤心故事

每天清早潮退时,两个岛屿中间露出一片沼泽,妇女们便赤足踏过软泥,到滘西洲耕作,并在潮涨前回到盐田梓。有很多次,潮水涨了,妇女的足裸被沼泽吸吮着,抽不开,咸涩的海水从脚裸处慢慢把她们淹没,直至她们成为永远靠不了岸的海女。“我的母亲便是其中一个。”年逾六旬的陈子良说。数十年前,村民才斥资在两个岛屿中间筑起这条玉带桥。

“客家女人是艰辛的。”陈子良收起了笑脸。

圣若瑟堂有129年历史,村民信奉天主教后,把岛上最美的土地——山顶之巅——捐给教会,兴建了这座教堂。

教堂:中西文化的糅合

接近早上11时30分,村民们在陈志明神父的带领下来到圣若瑟小堂进行追思弥撒,他们颂读《圣经》经文,当乐声奏起,他们唱吟诗歌:“我把仁爱,播在世上……”

这座位于盐田梓之巅的圣若瑟小堂于1890年落成,教堂糅合了中国客家及西方天主教文化。圣若瑟小堂的神坛上放着一尊神像,是一名男人(耶稣的养父)手抱着一个男婴(耶稣)。陈子良说这在中国传统中有“添灯”的意味,“如果是圣母抱着耶稣,估计村内的男人都不会进来了!”他打趣道,笑话背后,藏的是客家文化的“男尊女卑”。

西方天主教建筑以东门为正,中国传统则是坐北向南。因此圣若瑟小堂在东、南各设一门,亦是一种与客家文化的契合。客家文化中,男女不能同门而入,教堂设东南门,正好扭转了东西文化。在进行弥撒的日子,男人从南门入,靠近神坛;女人从东门入,坐在教堂后方。

村民在陈志明神父的带领下,在圣若瑟小堂进行追弥撒,为时约半小时。

离乡:我们以四海为家

追思弥撤过后,村民结队前往岛屿东面的墓园,那是其他祖先的葬身之所。陈志明神父带领村民进行祷告,以天主教仪式完成整个祭祖仪式后,村民鱼贯下山,到码头乘船离开。

码头是以前男性村民回家的路。耕种过后,能够从沼泽中逃出的妇女,回到家还需要煮食,然后便在黄昏的码头,等待渔船上的归人。男人下船后,总要摸一摸码头旁的石壆,象征平安归来。

陈志明神父认为,拜祖先并非宗教,而是一种文化,“中国人拜祖先是慎终追远,是一种对先人的敬意。而天主教十戒中第四戒就是孝顺父母。”
追思弥撤期间,村民吟唱多首诗歌:“我把仁爱,播在世上……”
这是客家人的特性,我们以四海为家,当一个地方未能给予我们温饱,我们只得另觅他所。
盐田梓村民 陈子良

客家人四海为家 纷纷远去

可是随著二战后盐产量降低,渔获减少,加上滘西洲有一半土地用以兴建高尔夫球场,村民无法依靠晒盐、耕种及渔业维生,男性村民纷纷踏上船板,汨汨远去。“这是客家人的特性,我们以四海为家,当一个地方未能给予我们温饱,我们只得另觅他所。”陈子良说。

直至1998年,最后一所村民也迁出后,码头石壆上便再没有归人的手印。瓦房石屎剥落,玻璃窗被暴雨打成碎片,百年老树在狂风下折腰——盐田梓几乎成了一座荒岛。

陈志明神父把圣水蘸在村民的手里,村民双手棒起,把水喝掉。
我们在祭祖这天,把祖先遗留给我们的辛劳、关爱,浓缩成一柱香——这难道不应视为一种对先祖的尊敬吗?
盐田梓村民 陈子良

桑梓:盐田梓是故乡

只有居于西贡的陈忠贤每天乘船回到盐田梓,打理这一片颓垣败瓦,等待每年两度村民的归来。

“‘盐田梓’中的‘梓’指‘桑梓’,有‘故乡’的意思。我们以四海为家,但盐田梓仍然是我们的故乡、我们的根。”陈子良把眼睛弯成两道桥,挤出数条鱼尾。而祭祖正正是一个寻根的过程,“我们在祭祖这天,把祖先遗留给我们的辛劳、关爱,浓缩成一柱香——这难道不应视为一种对先祖的尊敬吗?”

是甚么驱使村民于每年五月首周日的圣若瑟瞻礼及十一月的祭祖活动中,不远千里仍要回到盐田梓?自2007年开始研究盐田梓的香港科技大学人文学部教授张兆和归纳出三个原因:一,同宗族,所有村民皆是陈孟德的后裔;二,共同文化,即客家文化;三,共同信仰,所有村民皆是天主教徒。

追思弥撒过后,村民与陈志明神父来到岛屿东面的墓地,以天主教仪式祭祖。
只要村民还在,这里就不会成为一座孤岛。
盐田梓村民 陈子良

承传:这里不会成为一座孤岛

然而11月9日这天的30多名村民中,大部分已是银发斑斑,年轻一辈寥寥无几。35岁的Chris在英国出生,“我这一代都没有在盐田梓生活过。”他拿着相机,拍下村民祭祖的一幕幕。

陈子良却不忧虑“承传”问题,他在2011年成立“盐光保育中心”,负责保存和推广盐田梓的历史与文化。今年,旅游事务署及“文化葫芦”又举行为期三年的“盐田梓艺术节”。

盐田梓的村民像盐,依附在海水里,以四海为家,但同时海水依恋岸,他们依恋故乡。陈子良说:“只要村民还在,这里就不会成为一座孤岛。”

下午1时,村民乘上街渡,离开盐田梓。一年一度的祭祖活动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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