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得到的艺术】颠沛半生 踏自由土酿 视障伯伯转废物为艺术品

撰文: 徐嘉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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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深水埗一幢寻常住宅大厦内,某一户小小单位里,堆堆叠叠了一位长者数十年来留下的杂物,有些是报纸,有些是电筒,有些是子女儿时玩具与积木。漆黑混乱的环境,容易令人误会这些都是废物,居住着的长者一定是抑郁苦闷的。
但71岁的张启富显然不是,在他跟前的并不是垃圾,而是他的创作灵感与题材。他无聊时总爱左翻右翻,利用一双巧手,将物料改装,发明出一件件方便生活的小玩意。尽管他只余半成视力,看不清、看不见,对颜色错乱,却多次参与艺术节,或跟艺术家合作。
最近他利用汽水盖创作了一条“鱼”,喻意穿针引线,将零碎往事回忆穿连起来,又如鱼般,在香港自由自在生活。他谦称一切创作都是乱来的,“我唔系艺术家”。
摄影:梁鹏威

张启富今年七十有一,小时候已有“夜盲症”,即视网膜色素病变,由室外走进室内顿时漆黑一片,感光细胞需多些时间才能适应环境。“广东人叫呢啲做发鸡盲。”中学时期,视力开始模糊,要坐课室第一行看黑板,老师更特意送他眼镜。

四十多岁,他有机会接受免费眼科检查,眼科医生证实他双眼有白内障,“当时电筒照都睇唔到眼底,起咗啲白雾。”白内障手术后,他以为自己会痊愈,但十年后,视力快速退化,现在仅余半成视力。以前他尚能分办颜色,但现在左眼只看到光,右眼虽看到七彩颜色,但视力模糊。“所以我分唔到红绿灯,红色又睇成白色,绿色都睇成白。”

他形容他的世界,犹如被一块磨沙玻璃包围,“你企系我面前,只系睇到你块脸,块面系白,头发系黑,黑白分明,轮廓就睇唔到。”

富叔形容他的视觉,犹如在磨沙玻璃后看世界。

巧手废物再用 创作生活便利小品

视力渐渐退化,他有苦恼过,但没有自怨自艾,“睇唔到咪唔睇啰。”家中改由太太外出打工,他不再工作,负责照顾两名子女,买𩠌煮饭,无一不晓。但子女总会长大,他一个人在家百无聊赖,于是利用木工经验,不时帮人维修收音机、手杖,研究废物再用。

自制原子笔

他嫌一般放大镜度数太深,看得辛苦,于是到深水埗鸭寮街买放大镜片,安装在自行切除的胶管两头,又装上电筒,放大同时照明,看书、看报纸时便更舒服。太阳眼镜的挂耳勾坏了,他在眼镜框两边加装小挂勾,挂上另一幅眼镜的镜框上即可使用。他爱把笔放在恤衫的口袋内,但笔身太长、放不下,于是他把笔切短,在顶部钻一个洞,再用牙签封口,自家制了世上唯一一支的原子笔。

视力无碍他做任何事,甚至创作。他会用放大镜分辨颜色,在引线器辅助下穿鱼丝。他又会一个人到博物馆、艺术馆,在口述导赏下欣赏展览,甚至触摸展品。一般人习惯从视觉出发,去观赏及创作艺术。但只看到黑白与光感的富叔提醒我们,其实还有触觉,“用手摸下形状,会唔会刺手,轻重系点,粗幼系点。我以前睇到,依家靠摸咁解。”

他总爱四处去,一个人去看电影、看展览,“我神出鬼没”。

艺术零距离 成为“艺术家”

踏入七十随心所欲之年,他总爱四处去,有时会去看电影,有时去社区中心,有时去大埔看回归塔,有时又去葵涌买电器,常常不在家。“我边到都去,有地址就去到喇,最多咪问人,我睇唔到啫,你哋睇到嘛!”

机缘巧合下,社区文化发展中心总干事莫昭如知悉他懂维修,主动邀请他参与由中心举办的《触感艺术节》,成为其中一位艺术家,“你钟意点整就点,天马行空都得。”

富叔一口答应,并连续四年参与,从没有觉得艺术与自己有距离。“我份人好得意,我钟意就围去,睇下人哋,模仿下人哋,总之一味动脑筋,咪去下啰、唔怕死。”

大会称富叔为“艺术家”,他却不认为自己是,“我无厘头,天马行空乱来。”

无厘头艺术创作 

前年,他在家中翻箱倒箧找来二十多件自己及儿子的玩物,如微型收音机、指南针、软尺、波子、回力车、塑胶玩具车等等,用麻绳系上雪条棒上,再排列成约两料米长的“火车轨”,定名为《历史见证》。作品除了在艺术节上展出,更被带到台湾展出。“我嘅灵感就系乱嚟,咁整下、咁又整下,又得㖞,好无聊。”

今年触感艺术节的主题为“非视觉回忆”,谈及艺术家对香港的旧事旧物、集体回忆,以及本土历史的反思。再一次触及对回忆的创作,这次富叔找来了一块淘宝货件包装用的编织袋,又收集了百多块汽水铝罐上的拉环,在袋上排列成鱼的形状,再用鱼丝穿起。

作品称为《休渔戏水》,在简介中富叔这样描述他的作品:“记忆就像钓鱼一样,需要穿针引线,很有耐性地将零碎的东西结连起来,而且看不见,都可以自己穿起来。”记者请他解释,他淡淡然地说,鱼能自由自在地在大海畅游。

富叔日常就在家中浅窄空间创作,即使颈椎伤患愈来愈严重,但他也不打算停下来。
用鱼丝穿起汽水罐拉环及编织袋,难不起富叔。

经历文革十年 埋没黄金岁月

富叔在中共建国前一年在广东开平出生,在台山城市长大、读书。直至1966年,他才悄然停学。

那年内地政权发动历时十年的文化大革命。富叔的父亲对内地政治环境不信任,早年已拜托亲朋戚友,从内地偷渡来港,再做些小生意寄钱回内地,养大他们四兄弟姐妹。如此的背景,在当时的时局,注定是被打倒的一方,“佢(爸爸)畀人话带哂啲钱落香港。”

而他只是17、18岁的学生,成为了红卫兵,一边批斗人,一边亲眼目暏家人被人批斗。叔叔、婶婶被人歧视,远在湖南的舅舅在铁路局工作,亦被指勾结,要写下悔改书,与他的母亲脱离兄妹关系。首当其冲被批斗的妈妈,在文革后更变了另一个人,“佢变到唔睬人,有洁癖,洗手、洗头,话污糟。”

三年后,他与十多个堂兄弟姐妹命运一致,均要“上山下乡”,由台山回到乡下开平。这一回去,夺走了他的八年黄金岁月。他每天只能下田耕作,最多偶尔踏踏单车,其余日子都沉默不作声,“变咗哑仔,根本唔准出声,我自己都唔会出声,公报私仇呀,讲错嘢第日会掉死你。”

富叔认为,香港有自由,而内地没有,连衣食也不能满足,因为当年在内地行配及制,“好辛苦”。

四十年记忆:喜欢香港的自由

前半生颠沛流离,后半生终于迎来了安逸。

父亲在1976年后成功申请他们几兄弟姐妹来港,那年他28岁。十年后,他结婚生子,在香港组织家庭,找到一份稳定工作。即使视力退化后,不能再工作,但他也得到伤残津贴的保障。“虽然我睇唔到,但系我好感激。”

在香港,他可以像鱼般四处游,可以创作,可以发声。例如加入“全民退休保障联席”,多次游行,到政府总部与特首梁振英、林郑月娥会面,争取权益,不再怕会平白得罪人。

四十多年过去,对这片地方的回忆,他说爱香港的自由,“可以随时行,随时讲嘢,随时买嘢,以前系内地好辛苦。”

第六届香港触感艺术节
主办:社区文化发展中心
开幕:18 / 05 / 2019(六)下午1时
展期:18 - 26 / 05 / 2019(逢星期二休息)
时间:上午10时 至 晚上9时
地点:香港视觉艺术中心 展览厅(半山坚尼地道7A号)
*免费入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