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代边境人】莲麻坑村隐世农夫 细说偷渡的那些年
香港回归(或主权移交)19年,这些年来,中港交流日益频繁,港珠澳大桥、一小时生活圈、一带一路……为了各式各样的原因,愈来愈多人成为“深港人”。
说起“深港人”,大家可能会想到跨境学童或上班族,但其实香港开埠以来的最早群落正正扎根边境禁区。边境邻近深圳,与内地商业往来,多年来自成一角,当香港其他地区在推土、在发展,由农业过渡至制造业,再过渡到知识型经济,禁区却因处于封闭状态,得以在时间洪流中“停留”。香港位处南中国的边陲,而莲麻坑村、沙头角等临近边境的禁区,便仿佛是边缘中的边缘,但璀璨繁荣并非幸福的唯一指标,世界的中心虽不属边境人,他们对“中心”却有另一番理解,因而活得自在悠然。
摄影︰李泽彤、梁鹏威、余俊亮
沿着莲麻坑路向禁区方向步行,起初是一栋栋插针式的高楼大厦,跟你我他住的地方毫无分别;村外地盘发炮一样的打桩声响,每一下也敲进心窝。过了村口的凉亭,路慢慢被一棵棵垂满气根的大树包围。鸟和蝉的鸣叫声渐渐取代打桩声,偶尔传来响亮狗吠声,恍若亘古的时光停顿了。竹林深处有个光着上半身、穿黑色水鞋、年过半百的伯伯推着手推车。
他的皮肤黝黑粗糙,手推车上面有个写着信义农庄的绿色篮子,箱子里是一堆泥土。记者在今年才开放的莲麻坑路寻找住在边境的农夫,瞥见一个黑实却不似是地盘工人的男人,立即冲上前傻傻地问:“我可以跟你聊天吗?”伯伯徐徐搁下手推车,抹一抹额上的汗,笑道:“你想聊什么?”
下午4时许,乃蚊和蠓“揾食”的黄金时间。我俩站在田边,聊着他的偷渡故事,和今天种的火龙果。站着不干活的后果是大家双脚被蠓咬得伤痕累累,他说不打紧;我说,痒得可以杀死一头牛,他笑道,牛是用来耕田的。
他来自潮州 廿多岁偷渡到莲麻坑
伯伯的名字叫郑锦,他来自潮州,今年77岁。廿多岁时第三次偷渡来港,经惠州、梧桐山、莲麻坑的山岭成功抵垒。50多年来他也在莲麻坑村的嚤啰楼深耕细作,莲麻坑给一弯深圳河围畔,他的农田对面便是莲塘口岸。从前对岸跟这里一样,全是农地,现在跟村外一样,都建成高楼大厦了。
谈不到半天,我说要带个摄影师拍照,他想也没想便点头说好。我也相信直至第二次采访,郑锦也不知道我是何许人,连记者证和递给他的卡片也没有看过半眼。采访完毕之际,我不禁问,为什么会贸然跟一个陌生人聊天?“倾吓偈有乜所谓,以前未开放这里没有外人,好静。你想倾咪倾啰,从来没有记者来过我家。”郑锦挨着籐椅、一脸无所谓地说。
或许他的边境世界,一直有着从没有什么尔虞我诈的单纯。
郑伯说,四周的环境都没有改变,就是农地少了,现在都被高楼大厦围着;又多了架小巴隔一小时来来回回,从前这里只有“差佬车”和靠鸡笼车出上水,那时他一个月才出去一次,为的是“飞发”。
的确,莲麻坑村逾半世纪与世隔绝,村里的一草一木一块田,因而得以在这个贪新厌旧的社会中幸存。
内地大饥荒 备干粮逃港“博命”
研究边境及禁区历史、现为香港中文大学文化及宗教研究系研究员(荣誉)的阮志博士指出,1960年代内地经历大跃进、大饥荒和文革,致大量内地人偷渡来港。香港政府1962年的年报显示,截至当年5月,共有62400偷渡者被捕。由于难民潮对香港的房屋与食水供应构成严重影响,政府于是关闭边境禁区,当中包括莲麻坑村。英军在东至沙头角,西至落马洲,筑起高10呎、厚20呎的铁丝网,名为“蛇网”。两地人自此靠一条“国际桥”来往耕种,出入此村要带禁区纸。
莲麻坑居民忆述当年曾见过大量逃亡者在网外露宿及饥寒交迫,很多大陆人因逃亡而受伤及死亡。有偷渡者会从铁丝网破洞中伸出手来,向村民拿吃的,村民就像“耶稣派饼”一样。
郑锦便是1962年涌到香港的那批偷渡者。第一次经沙头角成功抵达香港,但被香港警察逮回大陆;第二次经鹿颈,未抵香港已任务失败;第三次才选择路途最遥远、保安最松懈的莲麻坑。
郑锦忆述从前大家口耳相传:香港是个“揾到食”的地方,帮人打工朝九晚四,反正在乡下大饥荒,田也没得耕。记者问,这样一别可能无法再见父母,当年怎样跟父母道别?郑锦不以为然:“咪话要到香港啰,那个年代哪有舍不得?横又死掂又死,有得食最紧要!俾人捉最多坐几个月监。”
在1962年3月梅雨季,万般带不走,郑锦只准备了几斤饼干和米粉,由惠州跑到龙岗,只敢绕行山路不敢行大路。因为生怕白天有人捉,所以只能在黑夜里跑山,白天在草丛中睡觉,被蚊子咬得痕痒无比,又经常下雨,汗衣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跑了一星期,终于来到香港。
“好辛苦,每天随便吃点东西,有些人住在梧桐山附近,近好多,可以带米带煲在沿路煮粥吃,我路程远,只可以带干粮。有次夜里被民兵驱赶,我们一路跑落河,终于走得甩,晚晚都揾条命仔搏㗎。”
那时偷渡失败,像有案底一样,会被乡下干部惩治,又要重新办理“米证”(即粮票,当年要有粮票才能到餐馆吃饭)。所以偷渡者大多不会再返回乡下,钱储够,买些干粮便再接再厉。
冲出新界 到九龙织羊毛
“回到惠州,因为有经验,知道怎样行,有人找我说:‘我有干粮,你带路。’第三次终于成功,我舅父住在元朗的木屋,便拿着地址找他。住了3天,我便识揾食,出去做黑工担砖仔,即是建屋那些砖。在窰里担出来,一日8蚊,餐揾餐食。担砖仔真系好辛苦,出窰砖还很热,手袜又穿了,好辣手。但受伤就好小事,后生有得做、有得食就得,后来难民准许做临时身分证,来港几个月后就回莲麻坑的菜园做工,一个月一百蚊。”
历史学人阮志所著的《入境问禁:香港边境禁区史》记载,莲麻坑昔日以农业为主,直至60年代均以水稻为主要农作物。至60年代,由于本地稻米的需求日减,加上一些潮籍移民租赁原居民田地建立菜园,改为种植蔬菜或水果谋生。因为地处边陲,农民要将收成经竹山坳担出石湖墟或沙头角墟售卖。
郑锦本在潮州种番薯和谷物,一心来香港做打工仔,向往朝9晚4的上班生活,于是来港一年后,便冲出新界,到九龙的工厂织羊毛衫。他在唐楼租了一个月租17元的上格床位,比下格便宜3元。
“织羊毛一天做十几小时,一日织廿几幅,新人多数要织十几针,好难织;三针就容易织一点,但好织的羊毛只会给旧人织。叻的赚到成千蚊,我就大概赚三两百蚊,而且不是常常有得织,有时织完一批又要等新货,不知要等多久。三餐在外吃,要租房,1963年香港又制水,好难生活,出九龙无人无亲戚好难挨,所以一年后返来新界,农场有井不会制水。我同一个姓林的顶咗40几斗地来做。”
“去咗香港好呀,要揾钱呀!”阔别20多年,这是郑锦父亲的第一句对白。大陆于80年代开放,父子重逢,没有粤语残片的经典画面,“没有喊,喊乜鬼,见得返不知几开心,见咗一次老豆就瓜老衬。”
“没读过书,有咩拣?”
一家人以为郑锦到香港会成为上班一族,俯拾皆是黄金,怎料他选择在莲麻坑做老本行。记者问,其实郑伯是喜欢耕田吧?他先是笑一笑,再耸耸肩道:“唉,我乡下来没读过书,有咩拣?耕田最悭皮,用自己的劳力,租几块地。以前用锄仲悭皮,收尾先买条牛,几百元一条,那时好大件事了,现在有犂田机和自动水喉,牛也不用。其实家下仔大女大,不用揾食,不想块田荒,咪耕下佢啰。一早起身见到瓜呀、菜呀,哇,好大棵好开心!”
常呻因为无得拣而当农夫的他,于2005年一度退休,放下握了大半生的锄头,原因不是他累了,而是香港人背弃了本地农业。
内地平菜涌港 本地贵菜倒海
“刚刚开放时,那边人工和地都平,菜比香港平好多。97、98年时,我的菜拿出市场无人买,要倒落海。菜种得咁辛苦,要好多本钱,好心痛㗎。所以没耕田咯,日日看电视和去打鼓岭饮茶,好无聊,病痛出晒嚟,血压呀,胆固醇呀,我又不喜欢热闹。6年之后又流行食本地菜,就可以卖贵别人一点。十几蚊斤生菜都大把人买。我现在每天5时多起床收割,信义农场8点来收,新界菜贵就贵在新鲜。”
随着内地开放,经济起飞,内地人再不用偷渡来港,反而成为消费力强的旅客。郑锦说,对岸莲塘不断发展,10年前开始大兴土木,他仍在同一块田种瓜种菜。在同一地域,看着同一片天空,却是万变与不变的对照。
“家下那边生活好过我们,‘使鬼’偷渡咩,就算偷渡都是为打劫。那时我们请内地人耕田,现在他们请我们打工了。但想不到大陆发展得那么快,好现代化,连农村都有厕所。什么也会变,但我就喜欢这里,有山有水有田,耕田不用受人气,揾多揾少无所谓。”
昼夜看着对岸高楼耸立的莲塘耕田,他却老是说,这里没有变 ── 其实没有变的,大概是心里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