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回收】当草根遇上卖剩菜……
香港的食物回收机构超过50间,其中包括较著名的惜食堂,还有特首夫人梁唐青仪成立的“齐惜福”等。而在众多食物回收组织之中,没有名人作后台和宣传的“粮友行动”却有一张亮丽的成绩表。2011年成立的粮友,5年来共回收超过1300吨食物,服务160万人次,又举办义工体验团及天台农场实验等活动,推广惜食文化……数字或太抽象,记者担任粮友行动义工两周,走入机构,希望了解食物回收再用的“食物链”,是怎样的一回事。 摄影:潘思颖、梁鹏威、罗君豪
Day 1 不一样的“靓菜”
傍晚7至8点,街市商贩开始收档,这亦是众食物回收机构的繁忙时间。2015年尾某日,记者换上汗衫牛仔裤,手戴胶手套,跟随“粮友行动”职员Figo和豆姐到荔枝角街市回收剩菜。粮友行动“开垦”多个街市,大角咀街市是他们的最爱,因街市新净又有冷气,他们还雀跃地告诉记者,这个街市收到的菜“好靓”。
当晚收获足有五大篮、十多种瓜菜,如番茄、白萝卜、西洋菜、莲藕、芽菜等,连一斤卖30元的豆苗也有一大篮。第一眼看见这些“靓菜”,却发现彼此对“靓”的定义存在很大落差。一般人眼中的“靓菜”,菜叶翠绿、完整、饱满、有光泽;但看当晚收到的菜,许多都枯黄又干,番茄、莲藕等瓜果大部分有破损。两位职员的表情却如获至宝,连忙向捐赠剩菜的商贩道谢。
电召货车载我们和蔬菜回到中心,我们立即替剩菜磅重,这晚总共收回了120多公斤,成绩算不错。粮友的职员很重视presentation,每次都把瓜菜分类陈列好,豆姐说:“瓜菜要放得好像街市摆卖一样整齐,不同的是这里分文不收。”白萝卜要先去掉腐烂的尾部。“只要切咗个尾,啲萝卜仲好靓,掉咗佢真系好浪费。”她拿着这些修饰好的蔬果,展示她眼中的“靓菜”。摆好档,带一众妇女进来,“我要啲番茄……唔要芽菜……有冇生菜?”芽菜通常最不受欢迎,因为很韧,小孩都不喜欢吃。她们打开自备的环保袋接收瓜菜,每次可领几天的菜量。豆姐出手“阔绰”,蔬菜大束大束地塞进袋,也不忘叮嘱她们回去要挑出太老和烂掉的菜。
这些妇女每逢星期一、四都会到民社服务中心领取剩菜和面包,安排是源于粮友早前做的问卷调查,发现许多妇女因为介意被指与老人家争夺资源而不敢到中心领菜。于是粮友另立新派发点,把妇女和老人两个群组分开,尽量维护领取者尊严。
Day 2 石硖尾邨平台的乐与怒
记者这次到粮友另一个派发点帮忙,看到的又是不同光景。这次从中心楼下的石硖尾街市收菜,受众以老人为主,一星期派足七日食物。这支回收小队除了三个兼职派菜姐姐,偶尔还有学生和在职人士组队来做义工。
派菜姐姐领队到街市回收剩菜,再把蔬菜搬到石硖尾邨平台作筛选和分类。7点半陆续有老人到场等候领菜,8点15分开始派发蔬菜。职员从抽签方式抽出会员后,大声读出会员号码,中签会员挂着得意的笑容,立即上前递破旧的胶袋和食物盒,接过由职员分配的瓜菜和面包。现场气氛热闹,有长者更为“得奖者”喝采,伴随附近食肆传来浓烈的油烟味,仿佛我们身在屋邨宴会进行大抽奖。
这平台不单是派发点,亦是街坊的社交场合。早到的领取者坐在梯级上交流情报,而领了菜的长者则站在一旁,有的检查成果,有的交换战利品。曾经有一次,两位80来岁的领取者,一见面竟高兴地相拥起来,抱了好一段时间才放开,犹如失散多年的亲姊妹。
可是,有时平台发生的事还是十分紧张。有位婆婆因为拿不到葱,把她那袋菜狠狠扔到地上,对我们破口大骂:“你睇!咩都无,又无瓜又无葱,其他人乜都有。佢哋(义工)都唔识分。”任姐姐如何解释安抚,婆婆却依然青筋暴现地骂人。另一方面,整个派菜过程中,有几个老人全程紧盯派菜过程,怕义工分配不公平,更怕自己比别人少了些什么。有领取者要求义工派多一点面条,或多两只桔仔,派菜姐姐尽量公平分配,偶尔也得酌情处理,毕竟她们也是主妇,太明白买𩠌的经济压力。
每个傍晚,蔬菜回收量多少有点浮动,但石硖尾邨平台始终上演着相似的戏码。有人生气,有人欢喜;有人领取,有人施予。时空、演员、剧情依旧,连那阵呛辣的油烟味也紧密地连戏。
邂逅粮友灵魂人物
粮友行动有个常客叫张婆婆,她既是领取者,也是义工,4年来每天来领菜,而且每次都早一个钟到,坐在小胶櫈上帮忙筛选蔬菜。无论粮友经历什么人事变动,唯一不变就是张婆婆依然“老是常出现”。初次见面,她雀跃地介绍脚上一双布鞋:“十几蚊咋,著烂咗又可以买过对,又可以成日唔同款,哈哈!阿婆好贪靓㗎。”她打扮的确比同龄人花俏,衣服都是粉红、暗红、宝蓝,多醒目。她是只吱吱喳喳的开笼雀,什么都讲,遇见陌生人也会“吹两句”,来做义工的学生或在职人士都对她印象深刻。
家住石硖尾邨的张婆婆,共有7子女,丈夫20多年前过世,只有么子偶尔回来住一天,但回来便倒头大睡,很少交流。大部分时间张婆婆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生活。不喜欢在家对着四面墙,于是每晚吃饱饭都到楼下帮忙拣菜,顺便找人聊天,“自己一个人住好闷㗎嘛。”剩菜是其次,来做义工已成为她的精神寄托。
Day 8 吃一顿张婆婆主理的晚饭
第7次来粮友做义工,打趣问婆婆赏不赏面请记者吃顿家常菜,婆婆十分爽快就答应了,我们相约第二日派菜前到她家里吃晚饭。她自己一个人吃饭,通常吃一小块蒸鱼和烚菜。她说不懂煮“好嘢食”,从来没有人教过她,都是嫁人后自己乱七八糟地摸出来。以前最常为子女煮卤水鸡翼,只需几汤匙现成卤水汁和姜、蒜、糖煮几分钟即成,再复杂的菜式,她就不会了。年轻生完小孩没有进补,钙都全分给七个化骨龙了,生产后煮姜醋连一块猪手猪脚都没有,愈饮愈缺钙,导致牙齿早掉光光。所以婆婆平常煮饭要煮到粥仔般软糊,瓜菜通常滚汤,不然就白烚至腍身。她不吃芥兰就是因为它煮极都很硬,会吃到假牙移位。
今餐饭由婆婆主理,三𩠌一汤,“烂饭”任装。有番茄滑蛋、青椒炒肉丝、清蒸茄子配腐乳,还有红萝葡粟米莲藕汤,每道菜都符合“腍”的大原则。所用蔬菜全部从粮友拿回来,拿了菜回家,她还会再去芜存菁,太黄太老的她会丢掉,瓜果有瑕疵便切走。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原来这些被商贩丢弃的蔬菜,跟日常在家吃到的味道,分别不大。用来煲汤的粟米,本来样子干巴巴的,想不到熬汤两小时后,仍十分清甜。汤加入瘦肉、瑶柱仔和陈皮,陈皮香让记者一连喝了三碗汤。婆婆自豪地说:“我啲女好钟意饮㗎,次次上嚟食饭都话要饮我嘅靓汤,哈哈!”婆婆以最简单的烹煮方式,最基本的调味,炮制出亲切的住家味。回想起第一次跟Figo和豆姐去街市收菜,他们说是“靓菜”,吃过才知道所言不假。
听一个老人说故事
若你肯多花时间聆听,这个老人很乐意把出生至今的76年经历都告诉你。生于二战时期,女娃娃遭亲生父母遗弃,被一户水上人收养。养女说穿了就是半个妹仔,小时没机会读书,8岁已经要在船上干活挣一口饭吃,20岁出头便盲婚哑嫁给一个酗酒的香港仔,1972年来港,一家九口住几十呎木屋。她身形娇小,年轻时却做过苦力担起一头家。因为目不识丁,做女工没她份儿,于是她早上搬货,晚上通宵在纱厂做杂工粗活,每日只睡三个钟,独力养大七个孩子。
一直工作至60岁才申请生果金,正式退休,婆婆说,现在是苦尽甘来了,虽然子女没余力照顾她,但起码有政府养她。“以前无咁多资助津贴,最多系减啲学费,唔做就无得食。”现在有一份生果金,每日去领取食物又省下一笔,已是人生过得最有安全感的时间。现在虽不用为口奔驰,却经常在医院出出入入,刚做完白内障手术,覆诊当日又在街上跌倒,左手前臂骨折,老来多病痛,又是另一种折腾。
生于那个艰苦年代的女性都有相似又不尽相同的故事。她们尽最大努力养大孩子,这都是她们人生的最大成就。张婆婆活了70几年,对世界已没有多余幻想,事事懂得为自己打算。她在家装了平安钟,以防在家跌倒都无人知。她为自己安排节目,在月历上画了圆圈,表示那天有街去,后天去探患病老人,下星期则参加社区中心圣诞联欢会,还有,每日去粮友帮手派菜。半独居的孤寂,承受它,再逐步排解它就好了。
张婆婆曾经对我说:“如果以前有呢啲机构,后生𠮶阵就唔洗挨得咁辛苦。”这多少肯定了粮友的付出。有位很有心的粮友职员对记者说,粮友现在每天派食物,令一些长者把“唔靓”或不喜欢吃的蔬菜丢到垃圾桶,造成浪费,到底是不是“宠坏”了他们?当时我不懂回答,但在这个机构混了两星期,发觉低下阶层也许从来没有“挑剔”的本钱,而这间NGO竟然可“宠坏”他们,让他们选择吃自己喜欢的,粮友提供的不只是剩菜,更是选择带来的尊严。毕竟食物除了让人“生存”,还是“生活”得更好的必要条件吧。
粮友行动 食物回收组织的无可奈何
粮友行动2011年成立,是民社旗下的食物回收机构,透过回收剩食,达至扶贫之效。至今服务扩展至深水埗、油尖旺、黄大仙、九龙城及屯门区。
Figo是粮友行动的项目统筹,因为人手短缺,所以逢星期一、四都要湿手湿脚到荔枝角街市收菜。他指大众以为商贩捐赠出来的食物一定是不新鲜又不能标卖的食物,但曾经有商贩捐赠一条“人咁高”的新鲜东星斑和酒店级数的大虾。又有一次果栏老板捐赠一大批食物,早上10时左右的时段是果栏工人小睡的时间,但工人竟用休息的时间,顶着猛烈太阳帮忙逐箱水果搬上货车,粮友就是靠这些商贩仗义捐助运作至今。
有报导指近年食物弃置率不跌反升,Figo叹食物回收机构资源有限,香港单日弃置有3600吨食物,像粮友每日回收约一吨食物,只是杯水车薪。要真正减少食物浪费,唯有靠政府立法规管。“食物回收机构的存在,有时成了安慰剂,使制造商更大条道理生产更多食物,造成更多剩余。”
任食物回收机构扭尽六壬,始终不能完全根治贫穷及浪费问题。“有人无饭吃,有饭无人吃”的畸形现象每日发生。哲学家J.S. Mill说,正义就是所有人的幸福最大化,如果社会上有人的食物多到要丢掉,另一边厢却有人前胸贴后背,到底这是否一种社会不公义呢?
香港三大类食物援助服务
1. 食物银行食物来源主要由机构以“大量入货”形式采购食品,或由团体及私人捐助;食品以保存期长的干粮、罐头为主。受政府资助的食物银行,申请人须由社工转介,经资产审查方可获不多于6星期的短期援助。例子:圣雅各福群会旗下的众膳坊、香港圣公会的“恩泽膳”计划
2. 食物回收机构从街市收集商贩收市捐赠的剩菜,或连锁店的面包及包装食品,转赠基层。例子:职工盟创立的“食德好”计划、民社服务中心的粮友行动
3. 基层食堂—剩食转化热食向本地饮食业回收仍可安全食用的食物,经中央厨房煮成热饭餐,派发予有需要人士。例子:小宝慈善基金旗下的惜食堂,每天制作超过6000份热餐
你想看更多精彩的深度文章吗?请购买今期《香港01》周报,或点击此处:成为我们的订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