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劳人生】父连做7日爆血管亡 子隔廿年才惊觉“过劳死”
1976年的大年初一,唐文标与细佬妹站在窗边,整天看着外面的小孩逗利是、放炮仗。窗外的喜庆感染不了仍身穿素衣的五兄妹——这是爸爸死后的第五天。
爸爸连续七天不眠不休工作,回家后突然脑血管爆裂,最终一睡不醒。1970年代还没有“过劳死”的说法,爸爸的遭遇一直只被视为“唔好彩”。事隔五十年,“过劳死”于香港仍是个悬念,劳工争取最高工时,政策始终悬而未决。去年六月,政府发表“合约工时”方案,建议立法规定雇主须与月薪不超过1.1万元的雇员订立书面合约,列明工时条款及超时工作补偿安排——政府研究方案四年,结果却与坊间讨论的“标准工时”大相迳庭。究竟“打工仔”何时才得到适切的保障?
摄影:吴钟坤
63岁的唐文标递上了名片,面带微笑地抛下一句︰“你可以研究一下先。”然后走出房间准备访问所需的资料。普通名片只需轻瞥一眼就略知主人的身份,但唐文标的名片的确需要花时间去“读”——双面印刷的长形卡纸分别写了律师、投资顾问及职安培训复生会主席三个身份,以及七个协会的头衔。“我觉得自己像只牛,因为爸爸在我们还小的时候就过身了,佢挨就系想我哋成才来帮助社会。”今天以职安培训复生会主席的身份接受访问的唐文标,一身西装笔挺,经常面露笑意;虽然语速甚快,但声线亲和有力——这头“牛”可算是1980年代“狮子山下精神”的模范,但这头“牛”的基因,原来与一段家庭憾事有关。
“当十个钟冇问题,就做到十三、四个钟,最后橡筋拉到最尽,一下就断了。”
为赚“补水” 7日不眠不休工作
“牛”的基因仿佛是遗传所得。唐文标的爸爸三十多岁时在炼油厂工作,负责监察油渣加热、加压,再经喉管输送至油缸车的过程。炼油厂订下的工作时间约8小时,但爸爸希望赚取“补水”,每天工时大约十至十一小时。虽然放工后也能与家人吃饭,但持续在高温高压的环境下工作,双手渐渐出现红点,工作几年后证实患上高血压。
健康响起了警号,但三名子女升上中学,加上刚刚搬进了新居,开支增加了不少,于是父亲开始不断加班,赚取更多“补水”。“记得那时候底薪不高,但‘补水’好好赚,确实几多真的忘记了。我记得(父亲去世前)那七天,他索性在厂房的办公室架起帆布床,偷鸡‘嗑’一阵就继续做,每天回来只是冲个凉、换件衫就返厂,几乎没有休息。”唐文标十指交叠,语速减慢,像是翻着早已尘封的记忆。他顿了一顿,继续说︰“同事当中,他真是最搏最勤力。当十个钟冇问题,就做到十三、四个钟,最后橡筋拉到最尽,一下就断了。”
是“不幸”还是可以避免?
四十多年前的记忆变得零碎,但爸爸临终前的片段仍难以忘怀。1975年的某个下午,刚毕业的唐文标于政府部门任职文员,工作时突然收到电话说爸爸入了医院。“到联合医院的时候,见到爸爸在病床上,口里流出了血凝块。他不断震、不断挣扎,我觉得爸爸那时在跟死神搏斗,想冲返上来起返身。”连续工作了七日七夜,爸爸早已没有本钱跟死神角力,最终于当晚凌晨三时去世。
爸爸过身时46岁,正值壮年,没有不良嗜好,当时唐文标一家从没想到父亲是因过劳而死。“那时未知甚么是‘过劳死’,只觉得是‘不幸’同‘唔好彩’,因为他有高血压,所以觉得是自己身体有事。”炼油厂当时发放了十万多恩恤金,并提供一个职位作补偿。唐文标成为家里唯一的经济支柱,但每月薪金仅得500多元,根本不足以养起一家七口,于是弟弟放弃了会考,加入爸爸的公司工作。
爸爸的死唔系唔好彩,而是有机会避免。
廿年后发现真相
爸爸的死因没有人深究,一家人靠着恩恤金和唐文标的薪水过活,后来弟妹也陆续工作,生活渐渐稳定下来。直至1998年,唐文标于40多岁时成为实习律师,与师傅跟进一宗个案,再次勾起爸爸的往事——有一名水手在一号风下工作时突然心脏病发死亡,遗下母子三人。
根据本地劳工法例,雇员因工及在雇用期间遭遇意外而致受伤,或患上《雇员补偿条例》所指定的职业病,雇主有责任支付补偿;另一条保障劳工的法例是工伤意外疏忽责任赔偿(简称:疏忽赔偿),若雇主或其他人未有提供安全工作环境而引致雇员受伤,需作出赔偿。
“这单case一定没有疏忽赔偿,但我跟师傅想帮他们争取工伤,否则他们就会‘乜都冇’。个仔仲刚刚考入中大,真系好阴公。”他们着手研究其工作环境会否诱发心脏病,并找来中文大学心脏科教授撰写报告。“虽然表面是心脏病,公司都知道他的病历,但是否可以避免病发呢?中大教授真的证明到当时的天气同工作环境会引致心脏病发,我们就将这个报告呈上法庭,帮他们争取到十多万的赔偿。”
唐文标与师傅赢了官司,同时勾起了二十年来无人叩问的疑团——当年他爸爸的死,真的与工作无关吗?公司是否毋须负上任何责任?“这个案令我发现,爸爸的死唔系唔好彩,而是有机会避免。管理层应该要留意到有个伙计开咗7日工冇唞过,是否有责任安排合适的工作时间呢?还是他们根本没有理会过?隔了十几年,我才知道爸爸是工伤而死。”唐文标忆起,当年爸爸过身后,公司管理层曾警告过他们不要张扬。“公司有人讲‘你老豆开OT开得好紧要,唔好再周围讲出去’,即系佢都知管理出现了问题;但当时我同家人都没有这个意识,一心只觉得爸爸身体有事,太辛苦就爆血管死了。”
助工伤者为爸爸“讨回公道”
事隔二十年,爸爸的死仿佛得到了解答;可是,责任谁属却难以追溯。“我当然希望公司会负责,因为他们知道员工的工作纪录。但法律上过了7年就不能再追讨,追返钱冇可能,现在唯有将爸爸的事讲出来,让更多人知道这样都是工伤。”2001年,唐文标创立职安培训复生会,希望运用法律知识协助工伤的工友及家属,同时他亦希望政府将“过劳死”纳入工伤——真正为爸爸“讨回公道”。“现在无法例可依,所以无可能‘郁’到老板去跟,跟劳工处的官员倾过,都只是一味卸膊。”唐文标语带无奈地说。
根据2016年劳工处的报告指,去年在工作期间非因意外而死亡的个案有98宗,当中超过70%涉及心血管疾病,如心脏病和脑科疾病。树仁大学社会工作学系于2012年的调查发现,分别有近五成及三成的受访者,曾于工作时出现头晕及呼吸困难的征状。可是,劳工及福利局局长张建宗曾表示,现时对“过劳死”没有正式统计数字及定义,当局将展开研究。“官员曾讲过‘你有冇证据呀?你有证据讲到系因为份工而猝死就得’,工伤可以问当事人,但人死咗点问?加上资方会跟其他员工说不要多事,这就更加难查证。”
然而,当年替水手的遗孀索偿十多万,不是成功的例子吗?“当时能够找到中大的证明是很难得的证据。一般工伤的话,当事人就是最好的证人;但因工猝死难以搜集证据,医学上也好,人证也好。”唐文标无奈地说。他拿着当年父母的结婚照,缓缓续说:“现在不断帮工友跟进工伤个案,很大程度是受爸爸的影响。但最大的心愿是推动‘过劳死’纳入工伤,就是对他最大的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