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00字人生】“通渠免棚”涂鸦背后 渠王棠哥与他的狮子山精神

撰文: 洪蔼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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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揸唔揸到fit?”差不多每通电话,渠王必提此问。他问这个问题时,表示他知道对方是来问价的。
“你唔好叫人上门只问价钱㖞,到时我报个价大家OK我即时搞,唔OK我会收上门检查费600蚊。”这几句似乎也是渠王严照棠(棠哥)向客仔发出的例行警告,看来对方回了一把诧异的声音。
“点解?我揸车嚟,我要时间付出,车又要烧油,点解㖞,你唔好扮猪食老虎至得㗎,你揾人做嘢要付出代价㗎﹗”棠哥把话说得愈来愈不客气,一句到尾叫对方不要重复又重复,畏首畏尾,接著把电话挂掉。
一挂线,棠哥说:“上海人真麻烦,我揸架车入到屯门码头,你一声唔该(价钱不对)我就死啦﹗浪费我时间﹗”
听渠王如此直白对客仔说话真爽,这段对话的起始是洗碗盘漏水,但是直到挂线,也没有人记起那个洗碗盘。
摄影:余俊亮

人家在后巷里涂鸦,渠王也涂鸦。我说警察拉你,你说是艺术品嘛,他大笑说那后果会更严重,他通常打感动,求情说伯伯退休没人请,又有一堆仔女要养。

大街小巷都有通渠王的电话号码

棠哥挂在腰间那部黑白茔幕的三星电话,连Whatsapp也没有,通常在后巷、斜坡、巴士站,看见“通渠王”三个大字加一个电话号码,接通的就是这部电话。这“渠王”当然不是独家试通“寂寞的渠”超现实和现实结合的戏王之王,他就是一个拿著三星手机,大大声讲价的71岁白头伯伯。

有时这位伯伯话里也好像要将超现实和现实结合,比如说他会先交代深圳华南城现在上了市,近华南城有条村叫山下村,“我在那条村出生,在那条村读书,毛泽东下放我耕田﹗”

渠王从派卡片到印Label纸,到后来用他的“墨宝”周街写“通渠”和电话号码,街道都是他的。

活在丢了粮票难过得自杀的年代

棠哥出生在一个不安定的年代,3年后是1949年所谓“建国”,随之而来却是1958年的大跃进,及后两场浩劫,一是三年大饥荒,一是文革,都在棠哥十几岁青春躁动时发生。

饥饿是棠哥记忆里唯一的景象,或许还有粮票、还有饭堂米饭了无味道:“每日配给7两米(大人有14两米),冇油冇糖,下课到饭堂,每兜饭有个名字,按名取来吃,饭里没有菜。”有人丢了一个月粮票难过得自杀,棠哥没看过人丢粮票,亲眼看见的却是村里老人饿得皮肤缩水,然后“撑不过这关头玩完”。那时棠哥才15岁。

村里有人从香港寄面粉、糖回来,棠哥心里认定向东走就有东西吃。有时他在山下村里向东看,远处有条河,再看远些的地方有光,他猜那里大概就是香港。

投亡香港是坏思想

棠哥回去学校向班主任说,“你不要下放我,你下放我,我会向东走。”班主任说他“坏思想”,“他说我想投亡香港是坏思想,若被捉到,要被劳改几个月。”

他和同学曾经为了吃雪条、吃一碗沟水的蚝豉粥,走了2小时路走到深圳罗湖吃,回来村后,棠哥想著“倒不如实行梦想了,哈哈﹗”其实他是没有退路,书也没得读,留下来只有挨饿,前头还有一场文革浩劫将会发生。

逃亡了十小时,渠王才可以来香港,后来才有了渠王。

他择了一日正午12点左右,只和一位同学出发到深圳市集,人不能多,不得张扬。

大逃港10小时自此开始

“到了市集我们静待夜来,利用天黑掩护我们向河边走,5至6月,田里稻谷刚长出来,没成熟,夜来了,我们像是打仗一样身趴在地爬去河边。(棠哥作势在地匍匐。)爬到河边是铁线网,前后的稻草被烧光。网有两米高,我们不能站起来,什么也不顾,就向下挖泥,挖到半个人深,一个抽起铁线,一个从泥土中钻过铁网,过了一个再过另一个。”

过了铁网就是香港,但依然是田,深圳那边种稻谷,香港这边种甘蔗。过了境大约晚上10点,棠哥说:“夜里没有指南针,唯有向有光的地方走。我常在山下村看见,对面的香港一到晚上很光。”

他的电单车就是工具箱,所有通渠工具都放在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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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著有光的地方走

倘若没有饥饿没有穷过,倘若没有这10小时趴地挖泥一额汗偷渡过境,渠王看不见光,他所指的光,是实实在在半夜奋斗的灯火,灯火之下人人自力更生、有劳动就有钱赚有饱饭吃。高楼大厦,城市翻新,有次他擡头一看,看见地盘中有一条渠纵向又横向贯穿十几层楼。那是他成为渠王之始。

饼店烧油渣难闻过屎味

他去跑马地球场排队,想领身份证,逃亡来的人太多,排了一日一夜,前面那个和他一起偷渡来的同学说自己18岁,职员照办证,轮到他说自己18岁,职员不信,打发他走,明明两个人一样未满18,只有16岁。

严照棠最后领了张儿童身份证,先是做饼店,饼店烧油渣,气味呛得人落泪,难闻过后来通渠的屎味。最初他不是通渠,先是建渠,跟地盘判头装水喉,学完又转做煤气喉管,煤气做做吓,判头接不到工程,又转做石油气喉管。

这个军用袋装满渠王的开工家撑,连袋也是他人手缝的。
这些工具都是渠王动手动脑创造的,有了左边的安全带,他才可以“免棚”半空吊爬出窗修渠,右边的无敌旋转勾都是通厕所的好帮手,视乎跌了什么入厕所,就用什么形状的勾队入渠内捞。
例如这种旋转型的通厕所工具,就是渠王独家制造,它可以转转转到厕所渠内,下面有把勾,勾出淤塞物。

看著一条渠发呆后⋯⋯

有日他在地盘休息时吃下午茶,擡头看著一条接通各家各户的渠发呆想著:一条条渠道扯来拉去,接通将来一个家庭的煮食炉、冷气、热水炉、洗水盆、洗衣机、厕所,期间必有损坏。发完呆他开始印卡片,写上“通渠”以及自己的电话号码,四处丢入工厂区和住宅区的信箱,那时卡片上还未有“渠王严照棠”五个字。

一两个钟头后他回去信箱看,一地都是他的卡片,很心痛。回家想想,他改为印Label纸贴在信箱,“人家要撕去也够麻烦吧﹗”他开始发狂地贴,几万张几万张地印来贴,连工厂大厦的升降机内也贴。客仔找他通渠时说:“我一出门入升降机就看见电话。”他发现呢招使得㖞﹗于是又发狂地写,好像要将自己电话号码写入所有人的脑一般,在坑渠边(住宅的人检查渠盖会看见)、在巴士站(等巴士的人会看见)、斜坡(车驶过会看见)、后巷(地铁站出出入入的人会看见),都写上“通渠王”加他的电话号码。

半世人写7000次电话号码 自命“渠王”

以前他写字,连笔也没有,棠哥问阿妈:“你有冇钱,我测验没有铅笔写字。”妈妈叫他看看那栏内有没有鸡蛋,母鸡有生蛋,才能拿去杂货店换一枝铅笔。

现在他写字,并安给自己一个名份:“渠王”﹗“人当然要有个绰号才好﹗”所谓的好,是容易输入他人的脑,像他要人四处看得见他的电话一样。

写著写著,罚款来了,“那次在鲤鱼门附近写字,见到几个蓝帽子走过来,我醒目立即收笔,不过又贪心,对面地盘有个位好多车上上落落,靓位㖞,原来那几条差佬设我伏,走出来拉我上差馆,结果又要上庭又要罚钱。”收过的罚单至少有四、五张,重犯罚款还重,“如果是女法官呀,你的同类呀,罚得最重手,罚我2000几蚊呀﹗”棠哥无端端咬牙切齿看著我,仿佛所有女性都是那女法官。

通了50年渠,算来棠哥这世人至少写了7000次自己的电话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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渠王之后有渠神

数算不出确实随街写了多少个电话号码,约莫估计50年来也写了7000次吧。被罚款他还是继续写,网上已有人超越他渠王之名,自命为“渠神”,人家不用通街写字,上网打“通渠”两个字自然找到“渠神”。但是渠王说他还是觉得渠塞时要出门,出门就会看见他的电话,所以他要继续写,况且他很欣赏自己写的字,“登打士街那条后巷,我写完看一看,真美,下次写不出这般美。”

吊在50几楼通渠 捞出几年牙线

他通的渠往往是塞厕所或塞洗碗盆,懒人总是将家的厕所当成垃圾筒,什么也往里头丢,或是油污、头发积聚,他的工作一般是从渠里找出淤塞的源头。

有个韩国人不知在哪看见渠王的电话,打给渠王说英文,渠王叫子女代为讲价后,上门到蓝湾半岛50几楼看,浴缸、浸浴、洗碗盆、厨房、洗衣机、地台去水全部连往同一条排污渠,那渠有4吋大,一塞,全屋的水也排不出。4吋渠在屋外,渠王扣好安全带说要爬出去半天吊在50几楼,通通那渠,韩国人很担心,一直说be careful,直至渠王从渠内扯出了几年来缠绕作一捆的牙线,韩国人才放心,渠王也放心收钱。

世上竟有渠王渠神没法通的渠?

不只发生在蓝湾半岛,严照棠(棠哥)数得出其他屋苑扯出过更大捆的牙线,一日丢一条,以为冲走了,其实塞在渠的尽头。但总有一些渠没法通,不因著渠本身的设计或渠王的技术,而是关于人类的自私。

例如通㓥房的渠,棠哥的规例是,凡㓥房的渠不可轻易上门,必先要求所有㓥房户在家开门,“5间㓥房要有5个人开门”,否则他冇得入屋冇得追踪排污来龙去脉。“红磡那间㓥房真的把几火,他说是独立,上到去,原来是独立㓥房,四间㓥房没人在家,刚好有个男人回家,我话哥仔隔离塞咗渠,我入一入屋望吓个厕所得唔得,佢话唔得。”

又例如荔景悦丽苑的渠以前用铁造(现在用铜造),日子久了铁会生锈,锈腐蚀渠,穿了个小洞漏水,水向下流,楼上的水从渠管慢慢滴到楼下,楼下单位受罪,找律师、律师说室内私人单位无计可施,于是屋主打给棠哥,棠哥上门看,要维修的应该是楼上,整个浴室需要重新凿、是个大工程。楼上又不是受罪一方,当然不愿意花钱。

棠哥的准则一向清晰,凡遇这些不能修的渠(包括以上两例),他必定第一时间放弃交涉,“你们的问题你们自己搞掂,我为什么要牵涉其中为你们做说客?我时间唔掂呀……有人揸大旗我才会同你做嘢,否则我情愿坐喺度‘揸砲’没事干呀﹗”

开工去﹗

两个时代 一世差距

棠哥有四个仔女,三个去了美国和澳大利亚,剩下一个读设计的女儿,我们约拍照当日,他穿了一件女儿为他设计的衣服:将他写的蓝色红色“通渠免棚”标志印在白色Tee。棠哥说,不懂她读的是什么设计,和女儿总是“火星撞地球”,他说女儿日子过得爽过爽身粉,“设计梦想也要食饭吧?”

不是他处处要计较钱,实在是乡下穷过头,逃来香港以后,只在想钱这东西:“我到现在,脑袋也只在想如何揾食……人要自力更生。”

这种差距或许不只是两父女之间的私人恩怨,几乎是两代人之间无法理解的差距,对于渠王这代经历过饥饿与恐惧的人,活著是那么重,活下去本身就是意义,揾钱才有饭开。后来物与欲都丰富起来,再加上互联网,活著的重量反而轻了,揾钱算不上什么存在的价值,那生命该找些别的东西来支撑吧?读点明知不揾食的设计?我想这是一个父亲通50年渠也通不到女儿心里去的思想差距。

街道都是他的。

又回到那部三星电话⋯⋯

“我女儿买了一部苹果机给我,但是我放在家不用,惊住那些钱被偷……”是怕资料不保障?“可能我们这些古老思想,哈哈﹗”渠王说。前几天他又在一幅墙上写“通渠”,写完觉得人总算有寄托,接著每天等待腰间那部三星电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