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设施自己建】我叫石叔 我起了个泳棚  但唔话你知地点

撰文: 李慧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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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石叔,是个夜更的士司机,下午五点到凌晨七点我去驾车,回来睡一觉,两点睡醒了就会到海边去,新年中秋之外,每天出现,永无缺席。依傍山边小路走,就看见我们的泳棚,我八年前开始先砌西边的码头,当时政府还未搭路去东边。后来我继续起,谂吓计、设计吓。喂,我做过几十年土木工程,睇得大型建设多,什么都会整,做判头,你有料先得㗎嘛,无料,人哋咪柴你台啰!
摄影:郑子峰

(为保护受访者,受访者姓名为化名,且不透露泳棚确实位置。记者整理受访者录音后以第一身书写。)

泳棚是石叔的乐园,也是街坊的乐园。

旧时我当做运动,后来游水的街坊见我又砌又整,都帮手,那边有口井,路面又多青苔,太多水,怕街坊跣脚,跌到人呀,于是我们设计了坑渠,让水一直向下流,整到靓靓仔仔。上落楼梯、平台,用石屎倒倒倒,普通人做不到这些角度。有时街坊会落海捉鱼,用完泥艋笼不会拿回家,就放在那个洞,不怕被人偷。我们不过贪过瘾!

断了的手指

你有技术,还要有毅力。我手边这旧石头,足足凿了两个月,把凸出来的石凿平。

像我这只左手,试过铁锥顶不住搥打的力度而爆了,铁支飞出来就插到手。所以我用麻布袋层层包住自己的手,再固定铁锥,右手揸铁锤大力敲落去,把石头一片片刮出来。凿的时候,你跟我说什么都听不见,哐哐声的,一直做到三点半我才走,回家吃老婆煮的饭。这是我家传的搥法,力度和打法,锤锤差不多都中,以前我在造船厂练回来的,普通人,连个四磅锤都揸唔起!敲十几下我也要停下休息,否则很索气,吃不消。

到泳棚游泳的人们,几乎都有出钱或出力建棚。

唯一一次意外,我左手手指就因为搬石头而压断。只不过是从另一边搬石头过去,转弯遇上铁角,一度力推过去就断了。那时不痛,几乎麻痺了。铁锥要是爆开,伤眼也会盲的。也没办法,我当玩,玩着玩着玩大了,哈哈!

好,用毛巾封封嘴巴和鼻子就要开工,不跟你多说了。

暑热天时,他们就在棚上晒太阳。

大叔们向着海坐

街坊当然比我早到,凌晨四五点天还没亮他们就来游泳,有些人很多年朝见口晚见面,驾巴士的光头佬、返教会的师奶,还有老是哈哈大笑的聋伯,扶住我们建的扶手、梯级,慢慢游出海面,聋伯一边仰泳还在哈哈大笑,货柜船在远方驶过显得很小很小。

所以我们也在平台上造了一个遮雨的泳棚,安放一双石狮子,里面有时钟月历,又钉上了勾衣服的小铁勾,有个柜,男人们通常光着上身走过来,放下衣物,老一点的人勾起雨伞或拐杖,里面有时有擤过鼻涕的厕巾,老人上水如果打鼻嚏马上就能抹。下雨的时候他们可以躲在棚下避雨。

天还未亮就游早水,游完吃一盅两件刚刚好。

天气好的时候阿伯喜欢从棚顶拿几张幼稚园椅子向着海坐。

“今朝食旧咸鱼蒸肉饼散开的。”

“我一阵上大家乐饮奶茶。”

“食支烟先啦。”光头佬于是点烟,跟旁边老友说:“你对拖鞋摆上啲啦,今日水涨好易冲走。”

“伟大工程师!”戴着泳镜跟我搭讪的阿伯做车房,好有文化,我叫他做大文豪。

“过奖啦。”

“有汗出无粮出的。”大文豪说,“他真的年中无休,架生多到!什么叫鬼匠神功,他给你做到开山劈石。”巴士佬从海边提住盛满水的胶桶来帮忙。“讲这边建设他是第一,一手一脚整到几鬼靓。”

我没什么好回应,只一味笑。这班男人有些是我的得力助手,有些怕辛苦会做到闹交,不过都为了玩,喜欢就落手帮忙,不喜欢的夹钱买红毛泥也可以,之前大家夹钱起土地公,我过年后就整,如果街坊屋企要装修,我也可以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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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海很有缘分

这里也算深水,足足有几层楼深吧?我试过潜水潜穿只耳仔,在水底掐住鼻哥,左耳听到咿呀声响。但潜落水什么都有,蟹、青口、海胆,好多嘢玩!

我和海呢,好有缘分。我是乡下仔,乡下近海,我七岁就落海捉鱼,算是个水鬼。在乡下,没饭吃,很穷,1974年我决心偷渡来香港,那年我二十岁,香港只有我姐夫,答应收留我,我却没见过他。

我和堂细佬广州仔从东莞开始走,走了九个夜晚,在流浮山、蛇口对出那边,两个人游水,游了四千米那么远。水面万无边际,什么都看不见。我还记得是十月二十一日,水很冻,点知广州仔游游吓水肚痛,惊到死、捉实我!大陆水警的大光灯射向我们,结果那次失败告终。

他们的人生也曾溅起很多水花。

第二次我再试,我不怕,失败不紧要,做过就可以,做人要够胆。第二次我和广州仔在乡下缝定一个气枕,落海撑脚用的,经过红树林,试过匿在树下,大家在草丛避公安不敢出声。之后经过蚝田,去到水渠,蚝壳割得我一脚伤。

有次更惊险,走到山上竟然火烛!远处几百人走来,原来是民兵,有男有女的,偷渡的人也不只我们,我们三个人走着走着就变了九个人。那时迎面来了两个持枪公安,我出发前已经说了,如果两个,无得惊,同佢死过;三个就走。“大家拎哂电工刀出黎,要齐心,无得避无得惊!”我这样说,后来公安见我们全副武装,就避开吹哨子,民兵一下子涌过来。

几十年人生只求平安。

我们向着香港的方向逃走,一直跑落山。

我还记得,九个人之中,隔离村有对情侣,女仔的脚断了,我们也没办法,当时求生,不可能等,于是我走了。不知她最后怎样?也有个同乡消失了,时隔十多年回乡下也找不回,可能死了。我条村死了两女一男,那时偷渡真的死了好多人,你知道吗?

在香港没什么惨,就是没了女友

1977年来香港之后我到造船厂打工,足足八年在香港仔砌木船,渔民那些打鱼船,好高技术的。做甲板、埋鎅床,大细船都整过。转做建筑工人之后,天水围图书馆、马湾公园、湿地公园,我都有份起。我起过三十几座楼的项目,后生时搏命,现在不搏,收山了。

我们这些大陆来的人,好搏好狠,做嘢好努力,揾到食,有自由,于是我更加努力。我来香港没什么惨,只有一件事。我没了我的女朋友。

很多人心中都有一段偷渡的记忆。

她是我乡下的青梅竹马,我本来也想带她一起游来香港,于是跟她老窦老母倾,他们不肯,但我不能等,我不想在乡下耕田,好穷,无啖好食,我会饿死,我要想自己的未来和前路,那就只能跟她分开。我很伤心,她也很伤心。

1980年代我返乡下,她都着得好好睇睇,很姿整的来见我。原来她跟隔离屋同村的男人结婚了,两人相见,很无奈,我说是你当年不跟我落香港,当年我们这些大陆仔落到香港一定被歧视,预了揾不到老婆,我认定是跟她一世。你问我想她吗?都过去了。

说起来,广州仔后尾带了个女朋友来香港,现在他死了,心脏病,那个仆街仔……

造泳棚更像是老人们的一种冒险。

人老了也不甘心闷死

我这个人,去到哪里都想玩到尽、出风头。

这个泳棚,不过是我六十几岁人的精神寄托。我耕田二十年,到头来什么也没了,不是我的。偷渡、造船、起楼,到现在揸的士,赚钱养家,没什么是你的,都是一无所有。那我就在海边造、造、造,郁身郁势,起泳棚不是为名利,没什么,就是等人们老了,有个地方歇脚,不要闷死。你路过在泳棚看看海边,都好舒服啦,对吗?人有这些地方休息,社会就和谐。

我没有信奉什么神,我相信冥冥中自有天主宰,但也不要摊大手板等。我成功逃来香港,可能一半天注定——当年香港需要我们,要一大伙又有力、又肯搏的后生仔,而另一半到底靠自己。知道吗,我希望你够胆,不要懒,天不会跌嘢畀你。人似打仗,雄心壮志,你先能够做到事,做着做着便会变成你的。像这个棚,我从那边搬石头,起基石,政府不做我就自己做。来去的小路,也是街坊一起舖,前辈种落那棵橡树,后人就可以乘凉了。这个场呀,好稳阵的,顶得住风浪。

泳棚资料
建棚人:一众街坊自资兴建
建棚年份:约2008年
建棚材料:英泥
管理:由街坊自发清扫
根据《土地(杂项条文)条例》,在未批租及未拨用政府土地上未经准许搭建石屎路及平台,或被视为违例构筑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