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香港译者刘绍铭:极权去到尽 “1984”便会发生

撰文: 劳显亮 袁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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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大学中文系荣休讲座教授刘绍铭是著名的翻译家和作家,也是《1984》的香港译者。1984年,香港处于中英谈判的迷雾中,正在美国执教的刘绍铭受笔名“林行止”的《信报》创办人林山木邀请,于该报连载《1984》中文版。当年他把版权卖给台湾出版社后,从未在香港结集成册,经典译作亦无再版,直至2010年在内地出版被删减的简体版。今年是《1984》出版七十周年,85岁的刘绍铭决定再修订这部经典。三十五年前翻译当刻,刘绍铭不断想起1967年的所见所闻—文化大革命下,内地众多知识份子自杀,香港“遍地菠萝(土制炸弹)”。于是,“老大哥”、“电幕”、“双重思想”这些在当时看上去有浓重科幻气息的词汇,经刘绍铭翻译之后,出现在香港读者面前。1984系列之二

《1984》出版70周年系列报道:【专页】《1984》出版70周年 政治预言小说预知未来?(一)导读:奥威尔笔下的极权世界(二)香港译者刘绍铭:极权去到尽 “1984”便会发生(三)写奥威尔式《中国梦》 异见作家马建:香港掺了盐变了味(四)拒学真理部销毁历史 前档案处长朱福强:守着记忆大门(五)听新语学双重思想 钟剑华:不知是人话、鬼话还是假话(六)图辑:《1984》预言与现实 奥威尔在当今世界的身影

翻译家刘绍铭1984年翻译《1984》在《信报》连载。他形容这本小说影响他一生,现正修订译本,今年将在香港再版。(曾梓洋摄)

在《1984》的开头,主角温斯顿(Winston)偷偷写着日记,记录着“大洋邦”种种恶行,他知道一旦被发现,会被处以极刑。于是温斯顿问自己:“写这个日记是为了谁?”倏忽之间又回答自己:“为了未来、为了还未出生的人。”刘绍铭觉得,翻译是“借来的生命”,谦称自己不及奥威尔般有天分,便借由翻译来表达内心深处想法,翻译不仅是语言的转换,亦是为未来的人,将自己认同的概念传达出去。

中国总理赵紫阳和英国首相戴卓尔夫人,分别代表中英两国,于1984年12月签署联合声明,确定香港会在1997年回归中国。(资料图片)

首译巨著 时值中英谈判白热化

1934年,刘绍铭于香港出生,父亲早逝,他读完中一就失学,做过印刷学徒和其他杂工,公余时苦读,1956年考入台湾大学外文系,毕业之后赴美,1966年获美国印第安纳大学比较文学博士学位,之后在美国和新加坡教书。1984年初,在美国教书的刘绍铭应林山木邀请而翻译《1984》,时值中英两国就香港前途的谈判进入白热化阶段。他觉得林山木的邀请纯属“凑巧”:1984年翻译讲“1984年”的书,他感激林山木“踢他一脚”,“林山木先生功不可没,如果不是他,我就不会翻译。”

刘绍铭从未看过译作在报章上的样子,记者在图书馆找回当年剪报。1984年1月27日,《1984》首日在《信报》第八版连载,编辑用书中名句起了标题:《老大哥在看管着你》。同页有一篇专栏文章,题为《香港人的忧虑》,讨论时任总理赵紫阳访美;下方则是该报专用笔名余锦贤的评论《九七问题左右学运》。

那个年代没有电脑,刘绍铭只有一支笔、一叠稿纸、一本原著,就这样每日填满2,000字,译完后便将稿纸放入传真机,从美国传真到《信报》编辑部。三十五年前,刘绍铭只能透过美国报章获悉中英谈判进展的零星消息,只知“共产党一定不会输的,谈只是做做样子”;三十五年后,看着记者提供的剪报,他才知道自己的译作被辩论香港前途问题的文章包围。

互相背叛 没有比这更恐怖了

翻译巨著的二十多年前,仍在求学阶段的刘绍铭第一次阅读《1984》。之后,他师从夏济安和夏志清两位文学评论大师,整个青年时代几乎沉浸在象牙塔中,对一切充满浪漫的想像。直到文革爆发,文学家老舍、翻译家傅雷等大批知识份子自杀,令刘绍铭深感震撼,1967年回港探亲,他看到暴动下的香港遍地“菠萝”,大厦挂满标语口号,商台主持林彬被烧死,《1984》由此真正进入心坎,似是慨叹现实,又似回应小说,“真的很恐怖!人生如果到了这样的程度,是生不如死!”

《1984》发生在虚拟的国度“大洋邦”,“老大哥”透过电幕掌控一切,人们互相提防、互相背叛。在书中,温斯顿和情人茱莉亚(Julia)都被思想警察逮捕,出卖了对方;二人再次相见时,互道了一句“我背叛了你”。

背板、互相举报、失去信任,这些都在文革发生,在刘绍铭眼中,“背叛”是最败坏的部分,“你信任的人竟然不可相信,没有什么比这个更恐怖了!”在访问中,他多次说《1984》太恐怖了,平日不会翻看。有时他会想,若早点翻译,或许能警醒世人,避过文革,“但若无文革,又不会有这么多人注意到这本书。”

《1984》译者刘绍铭,多次说奥威尔笔下的极权世界很恐怖,若人生如此便无乐趣,活不下去。(曾梓洋摄)

权衡取舍 接受简体版被删减

刘绍铭的译文在《信报》发表后,从未在香港集结成书,1984年台湾皇冠出版社首次出版,1991年东大出版社购入版权再发行后,便从未再版,现时香港和台湾的书店都难以找到刘绍铭的译本。

直至2010年,北京出版集团旗下的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购得《1984》的简体版权,刘绍铭的译本才首次在内地出版,但内容遭到删减,“出版社说尽量删少一点,我没有心机逐行比对。”他领头翻译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内地版就被删除不少章节,其中张爱玲的内容被尽数删除,他绝不是不心痛的,“‘give and take’(取舍)的问题,毕竟书的大部分还能出版,仍是有正面的影响。”

刘绍铭说,多年来台湾的出版社不愿出售版权,直至今年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与台方达成协议,将在香港再次出版他的译本,耄耋之年的他又提起笔,每日花四五个小时校对尘封三十五年的译作,之后再翻译奥威尔另一反独裁经典《动物农庄》(Animal Farm),“其他版本错漏不少,且无法精准译出原文的神髓。”

台湾东大出版社购入刘绍铭的《1984》译本,1991年出版后(右)未有再版;2010年在内地出版简体版(左)。(罗国辉摄)

当香港变“1984” 便是大家共同命运

刘绍铭长年在美国教书,远离中国不同的政治运动,亦因预计回归后的香港自由不再,不打算回港。但在1994年,即将60岁的他突然接下了岭南大学的教职,“如果我继续在美国,会有自由,但一想到云吞面就忍不住了,人的情感是很真实的。”他对香港还有浪漫的想像,希望可以助香港保存自由,“做得多少就多少。我们斗不过共产党的,只希望还有多少阻吓作用,没有那么快失去自由。”

今日的香港,有人不敢说真话,出版社自我审查;而在内地,监控镜头、人脸识别技术的普及,亦让人觉得“电幕”随处可见,加上网络审查,亦似书中预言成真。“‘1984’尚未发生在每一个人身上,但是确实发生在某些人身上。”刘绍铭相信,“老大哥”的一套在香港没有市场,香港现时也未到“最坏的”1984式地步。那么,香港会不会有朝一日也变成那样呢?“极权若是去到尽,1984就会发生。最坏情况就似1984那样,不能更坏了。如果香港有一日变成这样,就是大家共同命运了。”

在简体版的横封上,印着“多一个人读《1984》,就多一个自由的人”。刘绍铭淡淡说了一句,“太乐观了。”

在简体版的横封上,印着“多一个人读《1984》,就多一个自由的人”。刘绍铭淡淡说了一句,“太乐观了。”(罗国辉摄)

上文节录自2019年5月6日出版第161期《香港01周报》文章《〈1984〉出版七十年 政治预言小说预知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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