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周报】 防止虐儿问题纠结 前线社工挣扎“上报”与“不报”
“假如将个案上报社署保护家庭及儿童服务课,悲剧或可避免。”现职小学辅导员的注册社工说。五岁女童陈瑞临(临临)疑被父母虐待致死,各界力斥施虐者残忍,又要求检讨机制漏洞,然而,骇人事件背后,涉及指引、通报机制、人手不足,及保护儿童概念等等。我们要反思的,不只制度问题。
去年底,北京红黄蓝新天地幼儿园被揭虐童,震惊各地。在香港防止虐待儿童会服务14年的中文大学社工系讲师陈倩娴当时接受《端传媒》访问,指本地防虐“‘安全网’实际操作都很好,一旦启动调查机制,社署、民间机构、医院、警方,都会通力合作”。
然而,事隔个多月,香港发生怀疑虐儿惨案,就读屯门路德会富泰幼稚园、停学逾两个月的临临,疑遭生父陈海平(26岁)及继母黄晓彤(27岁)虐待身亡,其八岁就读屯门兴德学校的兄长陈瑞逸(逸仔),亦疑遭虐打至满身伤痕。外界纷纷追问,“安全网”何在?老师曾否察觉有异?校方有否通报社署?“调查机制”在哪儿?为何这“操作很好”的“安全网”不安全?
一探之下,匪夷所思。富泰幼稚园校长余美英称,校方未见临临身上有任何伤痕。但据报,早有老师察觉临临有伤。兴德学校校长萧丽珊则说,校方发现逸仔有异,已安排社工跟进并转介至政府部门,但社署回应指,校方曾就涉事男童的福利事宜咨询署方,惟事后并无转介个案。
一切像是按足程序办事,但偏偏还是发生悲剧,并且出现互卸责任的“罗生门”。“假如(兴德学校)将个案上报社署保护家庭及儿童课,悲剧或可避免,因为社工一定家访!会看到整个家庭的情况!”从事小学辅导工作四年的黎柏然激动地说。然而,对于他们这些前线社工而言,这“假如”背后,面对不少“挣扎”,因为需要“上报”与“不上报”之间,存在一定灰色地带。
上报不上报 忧毁个案家庭
社署2015年修订的《处理虐待儿童个案程序指引》(下表),当学校发现学生有异,可通知社工跟进,如社工认为可疑,会与校方成立辅导小组,若有需要,会将个案呈交社署保护家庭及儿童服务课,负责人员将召开由学校社工、老师、执法部门代表或医生等人组成的跨部门专业会议,以决定是否涉及虐儿案。整个过程需时约两周,若属虐儿案,将有连串跟进行动。
不过,什么情况才算“有需要”向社署上呈,界线并不明确;而更关键是,社工何时需要“上报”,也存含糊地带。
“有血痕、背脊花晒,当然会上报,但如家长一时冲动、次数不太频密,我可能未必上报。”黎柏然说,过去处理过不少令他甚感挣扎、怀疑虐儿的个案,“若是初犯,我们一定会接触家长、教育他们。机制上这些要上报,但实际并不会报──这些我已觉得很挣扎。”据黎柏然解释,社工除考虑儿童的伤势及安全,还要平衡其家庭福祉,因为“上报后要报警、验伤,整个过程好伤家庭元气,怕家庭承受不起”。
根据《指引》,“虐儿”的定义是“对18岁以下人士作出危害或损害其身/心健康发展的行为,或因不作出某行为以致儿童的身/心健康发展受危害或损害”,《指引》亦列举多个“虐儿”常见特征,并附有“危机评估指引”,以15项“危机因素”评估儿童受虐的“低危”、“中危”及“高危”程度,例如“身体虐待”这因素,三种指标依次为“没有受伤或轻微受伤”、“身体轻微受伤或出现无法解释的伤患”、“须即时接受治疗或留院”。
有18年社工经验、曾任职小学学生辅导员的龚伟森也体会到,前线社工不时陷入“上报”与“不上报”这两难局面:“小朋友自主能力相对较弱,即使施虐者是父母,小朋友仍然想和他们同住。另外,父母有机会被警察拘捕,小朋友会觉得自己做了‘衰人’,前线社工考虑到这一点,或不会上报个案。”《指引》列明,为受虐儿童制定福利计划时,必须了解和顾及儿童的意愿和感受,但要审慎行事,以确保能在他们的安全和意愿之间取得平衡。
拨款拉开待遇差距
驻校社工流失严重
社署自2000/2001学年起,在中学推行“一校一社工”政策,即为所有全日制中学派驻一名社工,以识别并协助有需要的学生。不过,该政策并不覆盖小学,即全港575间小学当中,并没有硬性规定要有社工,而是以“全方位辅导服务”的“一笔过拨款”,按需要自行选择自聘学生辅导人员,校方可与社福机构合作聘用社工,或继续聘用学生辅导主任。
由小学自由决定需要,产生了两大问题:其一,社工薪酬会被压低,且每年薪金加幅有限,导致流失率极高;结果,不少学校聘用薪金要求低而工作经验少的辅导人员;其二,中学及小学社工的培训及要求有异,任职小学的社工未必熟悉处理怀疑虐儿个案的程序,其警觉性亦相对较低。
有经验如黎柏然和龚伟森,尚且认为“上报”这决定不易做,年资教浅的社工怎么办?
“经验较浅的前线社工不明‘转介’或‘咨询’的分别,不足为奇。”黎柏然指,在教育局“全方位辅导服务”的“一笔过拨款”政策下,驻校社工流失率极高,“听过初入职社工只有1.2万元薪金,比标准入职薪酬1.9万低一截⋯⋯他们做两三年后,刚熟悉校内环境便离开,(因此)旧个案容易‘甩’,新人又要时间去熟习旧个案及与师生建立信任。”
根据教育局资料,在2017/18年度,5班至17班的学校,每所学校可获296,673元津贴,即平均每月24,722元,而18班或以上的学校,则可获593,345元津贴,即平均每月49,445元。
按龚伟森多年观察所得,社福机构一般以八成拨款聘请社工,其余两成则用以举办活动。至于由哪所社福机构向学校提供服务,则以投标决定,“小学会邀请社福机构入标,并在标书写下对岗位的期望,包括社工年资、服务种类等。收集标书后会开会审视合约,虽然无明文规定,但通常都是以价低者得,与政府采购情况一样。如非价低者得,就需要向教育局解释。”
培训不足 校务纷杂小学辅导难做好
龚伟森指出,由于社署规定中学驻校社工必须持有大学学位,而这类学生实习时一定要做个案辅导,“例如会去社署综合家庭服务中心或中学,自然较为熟悉处理如何虐儿问题”,但小学对辅导人员的要求较低,只需副学士或高级文凭毕业的社工系学生,已符合入职要求,“他们在学时未必需要做辅导或个案,可能搞大型活动、做专题报告已可毕业。”
至社工或辅导人员入职以后,中学及小学的培训亦有差异。黎柏然说,初入职前,教育局会为所有新的学生辅导员提供五日约40小时的训练,“内容包罗万有,但虐儿大概(只)有4至5小时。”教育局会邀请社署人员讲解,“有简介社署处理虐儿程序、个案分析等……就简介程序而言,他们做得好好,但具体关于如何分析个案的严重性,就没有提及。”据了解,在中学,社署平均每年都会举办一次处理虐儿的工作坊,为时一天,由前线社工、社署社工、医务人员等专业人士担任讲者,从不同角度分析不同虐儿个案的处理方法、援引《指引》的条文,解释做法。
至于小学,由于是由学校聘任辅导人员,未必隶属于社福机构,其直属上司是老师或校长,除了未必具专业训练处理虐儿个案,若遇上问题,得到的支援相应也较少。另外,黎柏然说,小学社工同时要兼顾跟进个案及校务工作,“听过有社工朋友要帮忙带交流团、做家教会司仪、表演嘉宾,而我就要统筹课后补习班。”
面对繁杂校务,黎柏然经常面对艰难的抉择,“当我出席讲座时,若同时有学生告诉我昨日被妈妈打,我就唯有先找个TA(教学助理)或工友帮忙看顾学生……无办法,如果我不去讲座,一定会被校长责骂。”
这情况导致他未能及时照顾学生需要,令他也自觉“有负学生”,“当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没有人在他身边,小朋友的安全感会好弱。”
最后,就算前线社工好不容易决定“上报”,有时还会面对社署或遇到“弹case”的难关。龚伟森形容,驻校社工“上报”社署的过程是一场“角力”,因为署方基本上只接《指引》描述的“高危”个案,“有经验的社工会刻意将个案说得严重一些,例如说‘好担心’、‘希望社署会接’,不过前提仍是基于事实描述。”
至于从表面看是较轻微的个案,“例如小朋友被父母打,但身体只是少红、少肿,而且是在考试期间发生,社署保护家庭及儿童服务课会(或会)界定发生次数不太频密,或与管教有关,这我几肯定会‘弹’回。过往,(中、低危个案)召开MDCC(多专业个案会议)的次数不多。”
龚伟森又补充:“社署不会明刀明枪,他们会称‘基于专业判断,情况不算严重’,又或者‘不是我们处理范围’,建议由驻校社工跟进。”至于个案严重与否,前线社工或社署社工的判断可能天渊之别,“老实说,‘专业判断’,有时是‘口同鼻拗’。”
而就算是在职社工,向社署求助也颇不容易。据香港政府华员会属下社会工作主任分会曾发新闻稿指出,向社署查询人士,一般需要以“书面形式”提出“转介个案”;不过,有前线社工表示,社署通常会在“口头沟通”阶段便婉拒跟进,“有些会主动问你是否需转介,有些教你如何处理、但不会主动开case……如果对方愿意多提供一些资讯,前线社工就会多明白一些。”
社署的难处,在于人手有限。据社署回复《香港01》查询,及记者翻查官方数据(下表),全港11间遍布各区的保护家庭及儿童服务课,过去四个财政年度有168名社工及11名主任,社工平均每年处理7,599宗个案,(人均45宗),每年平均跟进2,359宗虐儿个案(人均处理14宗)。华员会社会工作主任职系分会主席梁建雄表示,社工工作量比英美同业多近1倍,他们除要跟进个案,还要兼顾紧急外展工作,严重个案更要花一至两年时间密切跟进。
本文原载于1月22日出版第96期《香港01》周报A10、A11版,现题为编辑重拟。
报章内文所刊之“虐儿组”全称为“社署保护家庭及儿童服务课”,特此更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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