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虎藏龙》月光下谈玉娇龙藏彩蛋? 李安将童年回忆化为艺术

撰文: 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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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双子任务》口碑两极!李安崩溃大呻:我不是王家卫那样的天才

“我想在拍下一部华语片前多做些准备”

李安把人生中印象最早的一个画面,放进了《卧虎藏龙》:月光下李慕白和俞秀莲谈论玉娇龙:“我记得我一两岁的时候发高烧,我母亲抱著我找我父亲,很焦急地问他该怎么办,光从头顶上照下来,她吓坏了。后来大人告诉我当时我一岁半。”按说那么小的小孩不应该有记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记得这一幕,所以把它放在了同样的月光下,同样的庭院里。” 28年来,李安拍了14部电影,其中9部英语片,5部华语片。刨去最早起步的三部,后面的11部电影里,只有2部华语片,不到他拍片量的五分之一。

撰文:石鸣(一条)

李安将人生中印象最早的一个画面月光下置入《卧虎藏龙》。(《卧虎藏龙》剧照)

每次拍完华语片,李安都大崩溃。《卧虎藏龙》之后拍《变形侠医》(Hulk),他本以为已经甩掉的父子议题,又重新回来缠绕折磨自己,拍完差点提前退休:“我被吓坏了,也许是因为太暴力了,这是唯一成为我噩梦的电影,我把它看成一部恐怖片。”《色,戒》之后,他病了一个月,天天晚上失眠,人前常常控制不住地想哭。“李安爱哭”的印象也是这个时候形成的,他的弟弟李岗说,电影拍完了,制片人隔著车窗跟李安告别,结果李安上半身探出车窗,和制片人抱头痛哭。

我调动了我极度个人的内在经验和感受,之前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些。
李安

他把《色,戒》形容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为了自救,他下一部拍了《胡士托风波》,片场里他插科打诨、放飞自我的程度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我不能再拍悲剧了,我想拍一部轻松一点的喜剧片。”

李安把《色,戒》形容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色,戒》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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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上做准备之外,技术上也需要做准备。他因此坚持留在美国拍片。陈文茜认为,李安如果一直在台湾:“他顶多拍得出《推手》这种片子,《Life of Pi》他绝对拍不出来,甚至连(能否)拍出《喜宴》我都很怀疑。”李安自己也承认,“像《少年Pi的奇幻漂流》里面的那些画面,刚上手头几年不会想到那些画面”,“视觉上怎么样让它更醒目,更能够有表达力,这是比较后天的学习。”

最早的“父亲三部曲”,他拍的主要就是演员对话和表演,“我们这一代人是看著通俗剧长大的,对怎么通过台词推进剧情这一套非常熟悉。但是这其实是非常戏剧的方式,不是电影的方式。”《理智与情感》(Sense and Sensibility)是李安第一次拍英语片:“那个时候,我才开始有意识地运用镜头构图,才出现了后来别人把我认定为中国导演、东方导演的那些特质。”

《理智与情感》是李安第一次拍英语片。(《理智与情感》剧照)

后来,他都是从一个画面去生发出一部电影。《冰风暴》,是邻居家男孩被电死之后,尸体缓缓在冰封的透明世界里滑下路面。《卧虎藏龙》,是玉娇龙最后纵身一跃跳下悬崖。《断背山》(Brokeback Mountain),则是Ennis抚摸去世的恋人留下的那件衬衫。

我在拍片时做的所有事情,就是要把这个画面最初带给我的冲击感尽力烘托和呈现出来。
李安
李安: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断背山。(《断背山》剧照)

“他有几部比较不成功的电影,叫好,不一定叫座。但其实他拍那些电影,是有目的。”徐立功说,“比如拍《与魔鬼共骑》(Ride with the Devil),这是因为接下来要拍《卧虎藏龙》。他先要去习惯那些和骑马有关的东西,他都希望掌握到。他真的是这样一个人。做每件事,一定有他的想法,他才去做。”《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之后李安接受采访,问他为什么不拍华语片,李安回答说希望在拍华语片之前,能再拍一部西片锻炼自己。

李安从《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开始,一口气把电影的格式提到120帧。(《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剧照)

史上最节俭的3D电影实验?

电视是30帧,游戏是60帧,人眼能看到八、九百帧,电影按照一百年前的传统还是每秒24帧,但拍过3D电影的导演都知道,“24帧根本不够用。”占士金马伦的《阿凡达》试图提高帧数,迫于市场接受度而作罢。彼得积逊(Peter Jackson)的《哈比人》(The Hobbit)首次提高到48帧,恶评如潮,被认为拍得“不像电影”。李安从《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开始,一口气把电影的格式提到120帧,剪辑的时候甚至没有可以播放素材的放映机,只能借用美国军方训练飞行员的投影仪。放映的时候,全球只有五家影院能够按120帧的帧率播放。

李安在《双子任务:叠影危机》片场。(《双子任务:叠影危机》花絮)

在《双子任务:叠影危机》的片场,3D摄影机都是从德国特别定制的,一台摄影机价值10万美金。因为拍摄技术堪称史上最难,一天只能拍8到10个镜头,有的时候甚至一天只能拍两个镜头,“这对动作片来说真的是少得不能再少了”,“迈克尔·贝一天拍的镜头是40到50个”。

猜猜李安这两部3D电影的成本是多少?参考一下,《少年Pi的奇幻漂流》花了1.2亿美金,《阿凡达》花了3亿美金,而这两部片子都没有使用120帧技术。《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一开始公布的预算是4800万美金,最后成本核算是4000万美金。

《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的拍摄现场。(《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花絮片段)

《双子任务:叠影危机》目前公布的预算是1.38亿美金。然而,这个片子定档2002年暑期档时,预算已经达到1亿美金。18年前,李安拍《变形侠医》,也花掉了1.2个亿。为了票房吸引力,《双子任务:叠影危机》还请了韦史密夫这样的大明星做主演,片酬就是一大笔开销。而电脑特效制作出来的数码人,是500个人辛勤劳动了一年的结果,算成本“比韦史密夫还要再贵上两三倍”。

可以说,李安非常谨慎、量入为出地做著他的电影实验。“我们的电影造价很昂贵,但我们其实是像穷学生一样在拍电影。”能不拍的镜头都不拍,拍的镜头都是后期要用的镜头。必须严格遵守拍摄周期,否则每多出来的一天都是巨额支出。一边拍还要一边摸索电影语言,3D电影和2D电影的拍法完全不同。一开始,李安都不知道应该把自己的摄影机往哪儿摆。取景、打光、调焦、表演、镜头运动、后期剪辑,全都变了,他等于要从零开始搞基础建设。

拍《双子任务:叠影危机》,一个镜头后面有二、三十根电线,李安一边拍,工作人员一边改进,拍到最后,一个镜头后面的电线只有七根:“其实我是技术白痴。”到今天他仍旧不太会用电脑和iPad。拍摄现场遇到技术问题,他可以和工作人员一起解决,但是转头就把技术原理忘得干干净净。

《双子任务:叠影危机》目前公布的预算是1.38亿美金。(《双子任务:叠影危机》花絮)

他本来是想对技术“坐享其成”的。“《阿凡达》、《雨果的巴黎奇幻历险》(Hugo),一年之后是《少年Pi的奇幻漂流》,大家对3D一下子很感兴趣,我还很高兴,再后来是《引力边缘》(Gravity),再后来……还有什么?再没有了。”李安喟叹。

已经十年了,3D在电影界仍旧只被看成是一个噱头。“没人真的关心这项技术的潜力,我只好自己一步步来。这很孤独,还要被人抨击。在电影界你想革新就是等于是跟电影100年来的传统过不去。也许再过100年,3D这项新技术终将被接受,但是我岁数大了,等不起了。”

李安曾经和马田史高西斯(Martin Scorsese)聊起电影技术。后者的大作《爱尔兰人》(The Irishman)11月即将在美国上映,里面也用到了电脑特效,让老龄的阿尔柏仙奴(Al Pacino)、罗拔迪尼路(Robert De Niro)返老还童。

马田史高西斯执导的《爱尔兰人》即于11月在美国上映。(《爱尔兰人》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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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田史高西斯跟我说,1970年代和现在的评论气氛很不同。那个时候,人们会拿你做事的目标来衡量你做事的结果,评判标准是客观上它应该怎样,而不是主观上评论者自己想要看到什么。”李安补充道,“但是,我也就是说说而已,我不是说对批评我的人有什么微词。”

最早接触3D、120帧技术时,李安就曾经断言,2D更适合拍动作片,3D更适合拍剧情片。这是在和观众认为“3D适合大场面”的惯性思维唱反调。《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票房失利后,类型片《双子任务:叠影危机》是妥协,“目前我还要找借口,才有机会研究3D技术。”

但是他坚信,“电影是什么”的概念已经改变了。“蒙太奇和拼贴不再重要,3D电影更需要考虑的是摄影机的位置和移动方式。”长镜头和固定镜头将变得越来越重要,效果也越来越有趣。他仍然希望,未来有一天,他能够用3D、120帧拍反映日常生活的剧情片,“那将是对人类情感微妙之处的极好表现。”到那个时候,120帧才是电影的正常帧率。他说,我们今天看的24帧,应该被叫做”低帧率“电影。

李安日前出席《双子任务:叠影危机》台北首映礼。(视觉中国)

我永远在成长”

《双子任务:叠影危机》中,杀手说自己想退休,想弥补把性命挂在刀尖上过了半辈子的遗憾。老领导问是什么遗憾,“你想当医生?当律师?”

我想娶妻生子,过上家庭生活。
李安

这是最打动李安的一个议题。“一个人面对年轻时的自己,一生所有的后悔、惆怅,到我这个年纪,会回顾一下,如果再过一遍会有什么不同的想法?”他自己的遗憾是,“年轻时做了太多梦,人就比较忽悠,浪费了很多宝贵的时间,不够勤奋。有机会的话,我想对自己说不要做那么多梦,多振作一点。还有就是不要那么内向,对朋友、工作人员、家人能够有更好的交流跟付出。”

很多导演拍片,都有自己的固定班底,这既是创作习惯,也是人情考量。李安不是,他几乎每部片子都要换摄影师:“你和别人合作,碰撞出火花,可是火花的持续时间有限。然后你就需要换人才有新鲜感。对于艺术家来说这么做是健康的,但是对于朋友而言有的时候就很伤人。”他唯一不换的是他的剪辑师Tim Squyres。迄今为止他拍了14部片子,除了《断背山》,全部都是Tim Squyres担任剪辑。

James Schamus与李安。(Getty Images)

《断背山》没有找Tim Squyres,是因为《变形侠医》拍伤了以后,他跟Tim Squyres说要休息起码一年。结果才休了三个月他就“受不了了”,Tim Squyres此时已经接了别的片子:“他看到(《断背山》)初剪时,气死了,差点跑去撞墙。最惨的是后来得奖(此片横扫了当年的奥斯卡并获金狮奖、金球奖等多个奖项),一直有人打(电话)去恭喜他。”

“我生活里面的朋友很多,但对我影响最深的是James Schamus我的作品从开始想像、到研究、到拍片,都有他的帮助。很多剧本是他帮我写的,他后来还帮我卖片子。我有三部片子的老板就是他。在我的职业发展里面,他是照顾我的那一个。”然而,从《少年Pi的奇幻漂流》开始,他主动离开了James Schamus的保驾护航。出道以来,这是两人第一次没有合作拍片:“我要尝试那种孤独,我才能成长,才能够到达太平洋彼岸,才能由一个男孩变成一个男人。”

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这种成长的孤独,《双子任务:叠影危机》的结尾因此而修改:“对我来说,父子三人对峙,把那个坏人杀了以后这个影片就结束了,这样可能比较抑郁一点。试映的时候美国观众不太适应,觉得怎么事情讲完就各走各路了,年长的怎么都没有帮助和照顾年轻的,没有关心他,觉得非常不满足。”

李安给片子添加了大团圆的结局,让年长者对年轻者多了几句谆谆教导,诸如“走弯路也是人生的一部分”、“你好好的,我也好好的”、“都是为人父母的常谈”、“李淳(李安的小儿子)看了的话,猜想他会说,都是爸爸平时和我讲的。”

李安与儿子李淳。(视觉中国)

李安最好的作品是下一部吗?他坦承自己也不知道。“大家常常忽略,拍电影其实是个体力活儿。体力、活力、创造力这些词都和青春挂钩。我已经65岁了!”

我努力刺激自己求变求新。进入老年了,我还是要成长。
李安

电影也需要成长。他不喜欢把电影叫做“film”,“太严肃”,“我喜欢把电影叫做‘movie’,有童心在里面。”他不相信电影已死。“我相信我们才刚刚开始,不是说到1960年就到头了。这之后又会有另外一个东西、再另外一个东西。我相信剧场这种事情永远会存在,一群人在一个黑屋子里体会,假装有一个什么故事,然后戏假情真。我这种人可能生来就是要拍电影,我也认命了,我就是要干到做不动、或者没有人要看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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