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家可归 · 二|处处无家处处家 无家者与家的距离有多远?
据社会福利署统计,截至2022年3月31日,全港登记露宿者人达到1564人,相比起2013年3月31日的595人,增幅达到160%。一些市民习惯冷待露宿人群,也许认为他们咎由自取;而在社署的露宿者登记表格上,也以“个人选择”作为露宿街头的原因选项。然而,如果一个人为了“有瓦遮头”而“选择”住在不安全的家中,抑或因为与家人发生矛盾而“选择”露宿街头,这些“选择”真的是由个人作出的吗?无家者们可谓“处处无家处处家”,而实际上,他们与家的距离到底有多远?
“无家可归”系列报道四之二
苦于职住分离
只能露宿街头
林先生家住天水围,在30公里外的深水埗做早班清洁工作。他通常在晚上11点,从天水围坐巴士到尖沙咀文化中心外面睡觉,早上4、5点再起身去深水埗上班。何不直接从家出发?因为开工时间太早,没有巴士服务,需要花费约30元乘坐小巴,有时错过班次只能搭出租车,天天如此所费不赀。有朋友建议他晚上去露宿睡觉,于是他一睡就是三年。
“天水围那边工作少,中间(的房子)又贵,你如果早上七点上班,单程车费30多块,来回通勤(耗时),睡觉时间少了,工作又长达10个小时——那我会觉得这是‘被逼露宿’。”从事关怀无家者工作多年的香港社群组织协会干事吴卫东,这样评价道。
根据规划署2018年发表的《香港2030+:跨越2030年的规划远景与策略》,本港“职住分离”问题严重,41%人口住在非都会区,但76%就业职位都集中在都会区。交通应用程式moovit在2016年进行的通勤调查显示,港人每日平均花费73分钟乘车上下班。
不是好吃懒做
而是无法工作
像林先生这样的低收入无家者不多,因为大部份无家者都是失业。根据根据香港中文大学尤努斯社会事业中心联同六间非政府机构发布的《全港无家者人口统计调查2021》,约七成受访无家者没有工作,当中近六成失业时间超过两年。但有别于一些人所认定的“好吃懒做”,这些失业无家者都有着无可奈何的“无法工作”。
威哥原先在大排档做厨师,兼顾㓥鱼、水吧等工作。去年年初第五波疫情爆发后,餐厅营业时间大幅度缩短,几乎入不敷支;为了节约成本,餐厅只好缩减人手,威哥因而失业。经由社工介绍,他做过搬运工,但要搬重达50公斤的东西,本就腰患缠身的他实在无法支撑。“搬不了,我也不好意思。”威哥没有等到出粮,就放弃了这份工作。
事实上,很多无家者都和威哥一样,饱受健康问题的困扰。香港社群组织协会发布的《无家者健康及医疗需要研究2022》调查报告显示,近半受访者出现四肢疼痛或关节问题,另有65%曾感牙齿不适,九成都有牙齿脱落。与此同时,有77%受访者认为露宿会令自己健康变差,约九成表示睡眠质素差,八成认为欠缺安全感,导致精神紧张。
生理和心理都响起警号,自然需要就医求助。可是,有一半受访者表示在求医过程中遇到困难,包括没有手机或者无法给手机充电导致难以预约、查询和更改覆诊日期,没有收信地址导致难以收取医院信件,没有安全储物场所导致药物不时遗失。另外,有27.5%受访者表示受到医护人员恶意对待或歧视,主要因为“他们认为我是无家者”。
陷入恶性循环
放弃奢侈住房
健康问题不仅是无家者需要忍受的苦痛 ,更是阻碍他们摆脱露宿的原因之一。这构成了恶性循环——因为身体健康存在问题导致收入不佳,无法负担房屋,只能沦落街头,而街头生活的卫生环境欠佳、医疗支援不足,又使得他们难以康复,只能继续露宿。可是,一些市民总是习惯蔑视露宿人群,甚至责怪他们“不够努力”、“自食其果”。
根据前述《全港无家者人口统计调查2021》,约500名在职无家者当中,其现在或最后一份工的每月收入中位数是8,000元,当中有两成每月工作入息少于5,000元。至于1000名没有工作收入的无家者,主要领取每月3,815元的综援,或接受慈善团体帮助。
不过,这些数字是否足够生活?根据政府统计处,在2019/2020年度,住户每月平均开支为30,230元,若以每个家庭平均有2.7名成员计算,每人每月花费11,196元。日常花费当中,房屋开支最为沉重,一般家庭都感到吃力,对于那些低收入或失业的无家者而言,更是奢侈。关注基层住屋联席连同中文大学未来城巿研究所在去年由8月初至9月初进行“不适切住屋租金调查”,结果显示㓥房月租中位数是5,000元,比去年“㓥房租务管制研究工作小组”报告的4,800元上升4%,而板间房月租中位数也高达2,600元。
露宿状态尴尬
求职路上受阻
“如果有(散工),我都可以做,我不是懒人。”威哥说,在失业后,常常翻看招聘广告,但进展并不乐观。今年57岁的他,尽管是位经验丰富的厨师,但仍担心“年长”正是自己求职的劣势,因为每当面对同一岗位竞争,店家总是更加青睐年轻人。被问到希望政府提供什么帮助时,威哥说:“留点工作给我们做啦,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不过,就算政府真的可以“留”,恐怕店家也不太愿意“请”,因为“露宿”这一身份本身就是他们求职路上的重要阻碍。吴卫东告诉记者,大多数露宿者见工时都会设法隐瞒自己的露宿状态,只能填写假地址,例如社工服务机构的地址,或者曾经住过的地方。另一比较麻烦的求职障碍是,由于他们没有手提电话,通常都要借用别人的号码。
根据《2020香港贫穷情况报告》,受新冠疫情影响,较低技术工人的失业率较2019年明显上升3.6个百分点至6.6%,基层住户每月收入中位数跌幅达到8.1%。三年过去,香港仍处经济衰退时期,职位供应及就业机会持续减少,低技术劳动力首当其冲,本就处于“在职贫穷”人士的负担更加沉重,可能成为新露宿者或潜在露宿者。
“露宿街头”和“有家可归”之间的距离,看似只隔一个容身之所,却需要顾及医、食、住、行、工、等各个环节,只要有一个地方缺环便可能重新陷入无家可归的境地。当露宿者已经习惯了街头的生活,他们重新融入社会的动力会更小、难度也会更大,政府和大众究竟应该伸出援手将他们拉出泥潭,抑或是把他们推向社会的另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