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星文化.下|有型到痛苦 慕强到无奈 社会出了什么问题?

撰文: 刘彦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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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不被好看,到异军突起,MIRROR的狂热打破了“广东歌被睇死”的宿命,更被寄予“振兴广东歌”的期望。相较在1980、1990年等本土流行文化发展极其蓬勃的时代,MIRROR的兴起怎样折射香港的变与不变,又反映了怎样的社会问题?

从不被好看,到异军突起,MIRROR的狂热打破了“广东歌被睇死”的宿命,更被寄予“振兴广东歌”的期望。(叶志明摄)

巨星拥有时代特质

从文化研究的角度,MIRROR本身具备年轻、有才华等易受欢迎的特质,加之他们的奋斗历程令香港人产生一种莫名的亲密感和共鸣感,自然会从他们身上获得心理满足;更重要的是,近年社会几经动荡,很多负面情绪正好需要一个出口,而MIRROR的故事正好与这种社会气候相当。然而,有些人认为MIRROR的崛起只是“虚火”,例如著名作家陶杰曾经指出,这种政治情感投射难以挽救香港音乐文化工业,结果被“镜粉”发起网络狙击;也有些人认为,MIRROR具备潜质成为“实火”,有望重振广东歌的辉煌。

从不被看好,到被寄予厚望,MIRROR难免会被拿来和在1980、1990年等本土流行文化发展蓬勃时代的天王巨星相比较;而深入剖析两代“追星族”的支持方式和心理状态,则有助我们更好理解人们的情感需求,以及潜藏在“娱乐”背后的社会问题。

澳门大学传播学系助理教授李展鹏告诉《香港01》,可以从微观和宏观角度进行探究。在微观而言,两代“追星族”有相同之处,因为追星可以获得娱乐、投射欲望、情感认同,而它们都符合年轻人的成长需要,所以无论时代怎样演变,“偶像崇拜)(即追星)这个现象总是不变;从宏观来看,两代明星具备不同特质,代表香港社会的转变。

李展鹏认为,在张国荣、梅艳芳身上可以看到某种叛逆,要打破一些传统、打破一些界线。(陈顺祯摄)

歌者特质:从有型到痛苦

“很多人都会形容当我们(九十后至零零后)出世的时候,社会是一个‘大富翁’(经典桌上纸牌游戏 Monopoly),我们这副‘大富翁’已经玩到后期了,然后我们望向社会的资本主义制度,很容易有一种无力感,到底我们可以做些甚么?”致力推动心理学知识普及的“树洞香港”创办人陈健欣,正是一位“九十后”,如此感慨社会现况。

事实上,年轻人这种无力感,或可见于MIRROR的表演当中。李展鹏以姜涛为例,指他不论在舞技还是音乐主题都在反映“痛苦”,如讲述社会对年轻人充满偏见的《Master Class》、表达孤独感及情绪低谷的《孤独病》,还有反对战争的《作品的说话》。

相较于姜涛的“痛苦”,李展鹏认为上一代天王巨星如梅艳芳、张国荣、林忆莲等的表演、舞姿都是“有型有款”,“在张国荣、梅艳芳身上甚至可以看到某种叛逆,要打破一些传统、打破一些界线,例如性别界线或社会禁忌,而整个舞台展示都是有型的。”

问题来了,为什么当两代明星的表演特性截然不同,但同样可以风靡万千少男少女?这就和李展鹏在《追星文化.上|从MIRROR的狂热兴起 看香港人的情感需求》所提及的“情感认同”相关,支持者可以从中获得对自己的认可和尊重等等感觉。

李展鹏指出,姜涛的作品都具大胆、创新的风格,却是一种痛苦的突破。(梁碧玲摄)

歌迷心态:从慕强到无奈

李展鹏解释,1980、1990年代是香港最辉煌的“黄金时代”,当时香港被誉为“亚洲四小龙”,中产阶级壮大,个个“鱼翅捞饭”,所以作为时代代表的梅艳芳、张国荣等巨星,他们的表演也都能够折射出那个时代的自信、大胆及创新。陈健欣亦有同感。他认为,上一代的明星通常一出道便能展示强大实力,例如梅艳芳在1982年参加第一届新秀歌唱大赛时,翻唱《风的季节》已经惊艳全场,或可反映出支持者“慕强”的心态。

梅艳芳及后成为风靡亚洲的传奇天后,但于2003年不幸因子宫颈癌病逝;而在2021年底,当香港仍然深陷疫情带来的经济萧条和影业低潮,重塑她非凡一生的传记电影《梅艳芳》逆市上映,一度引发观影热潮,成为全年最高票房的香港电影。李展鹏曾在影评形容,《梅艳芳》所引起的社会效应已然是香港的“社会学事件”,因为其所呈现的香港故事、捕捉的社会情绪、引发的广泛讨论、还有抚慰人心的力量,已令电影成为一个“社会现象”。不过,陈健欣观察到,当代年轻人对《梅艳芳》的共鸣感并不大。

为什么呢?李展鹏又以姜涛为例指出,尽管他的作品反映当今社会的挣扎和无奈,但总是致力在“痛苦”中找到“突破”,这或令年轻人更有共鸣。陈健欣也说,MIRROR主打“成长”,带出一种“平凡人只要努力也可变得瞩目”的信息,更符合年轻人心境。

年轻人的心境又反映了一种怎样的社会现实?“在香港追逐一个成功故事对年轻人来说极为困难,例如大学时期你以为(每月工资)四、五万元已经很多,但原来到银行借钱只能借到400万元,400万加上40万元首付可以买到甚么单位?就是一个300多呎颇旧的单位。”在陈健欣看来,年轻人对社会的失望,源于政府对年轻人的忽视,例如年轻人明明对于社会发展方向有著十分清晰的想法,希望透过民主自由实践公平正义,但这些愿望却被一些人强行曲解成为年轻人只想买楼。当社会对年轻人充满误解、布满障碍,年轻人就会不断累积负面情绪,而MIRROR所带出的信息正是他们所期盼的情绪出口。

张建宗表示,最近的社会事件不单是青年问题,亦涉及社会因素及地缘政治。(资料图片/郑子峰摄)

把明星当成学习榜样

那么,年轻人对于MIRROR,到底是当成一种情感寄托,还是想以其为学习榜样?陈健欣认为,“寄托”与“榜样”的分别在于“被动”与“主动”,如把MIRROR当成寄托,支持者感到失落时,就期望从他们身上找到一份欢乐;如把他们当成榜样,支持者的态度就会更主动,希望自己能拥有MIRROR成员的美好特质,积极对自己作出改变。

“我会鼓励,无论你喜欢哪一个偶像也好,问自己一个问题,在你自己的生活中,到底实践了多少你崇拜的偶像特质?例如姜涛是个努力真诚的人,一个愿意为梦想迎难以上;fans也要问自己一个问题,你们的人生中是否正在实践这一类型的特质?”陈健欣提醒,支持者在“追星”的过程当中需要保持一定警觉性,不能让“追星”完全麻痺自己。事实上,社会多数对“追星”抱有负面观感,正是因为有些支持者投入过多激情,例如姜涛支持者“姜糖”屡屡传出“私追”问题,过度关注艺人私人生活、甚至影响对方日常,迫使姜涛在社交媒体上请求支持者给予空间——凡此种种都是不健康的追星。

外界更应关注艺人的作品,当中也具备更多值得学习的正面特质。陈健欣形容,这才是偶像或影视角色的意义。例如日本动漫大受欢迎,正是因为主角通常具备崇高人格:著名少年热血动漫《海贼王》主角路飞的角色设定是重情义、对事情有坚持、敢于对抗不公,“其实(作者尾田荣一郎)就是集合了很多好的特质让你学习,提炼人性的光辉,作为楷模去吸引你去模仿。如果你喜欢AK(江𤇹生,MIRROR成员)够真性情,那你会不会因为喜欢他,而愿意令自己为相信的价值,变得敢言一点?”陈健欣如是问。

“MIRROR的确成为不少人的寄托,但MIRROR到底成为了多少人的榜样?”陈健欣再次向支持者发出“心灵拷问”,“如果MIRROR是你的寄托,不妨亦令MIRROR成为你的榜样,想想他们有甚么好的地方,我可以怎样拥有他们好的部份、价值。这是重要的。”

MIRROR演唱会事故不断 (邝钰莹摄)

娱乐工业出了问题

从2022年7月25日开始,MIRROR原定在香港红磡体育馆举行12场演唱会,但首4场已经发生3次意外;直到7月28日晚上,舞台中央一块悬空大屏幕突然垂直掉落,直接砸中两名舞蹈员,其中阿Mo(李启言)颈椎受伤,至今仍在留医。事件震惊全港,事后政府和警方调查发现,总承办商艺能工程有限公司3名职员涉虚假表示2个负重表的各项设备重量为该设备的实际重量,目前已被控1项串谋诈骗罪及1项欺诈交替控罪。

回望事件后续,有论者盛赞,经历重大挫折的MIRROR,勇于顶著极大压力,矢言不会放弃,继续用他们的方式“对抗荒谬”;而此举成功激励支持者一改大家对于“追星族”向来“不问正事”的刻板印象,敢于敦促涉事单位承担责任,算是一大突破。

不过,也有论者批评,社会反思的深度和阔度相当有限。事实上,MIRROR演唱会事故除了带出舞台工程可能存在偷工减料、人为疏忽、监管疏漏之外,更应带动市民关注职业安全保障和自雇劳工权益等讨论,进一步思考流行文化工业背后“资强劳弱”的结构性问题。例如,捧红MIRROR的ViuTV本来被年轻人视为“拆大台”、“反威权”的代表,但其母公司却屡被指控为了节省制作成本而压榨底层员工、为了获取庞大票价利益而推出“吸血计划”等等,但很多支持者却是“选择性失明”,即使不满也继续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