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星文化.上|从MIRROR的狂热兴起 看年轻人的情感需求
新冠疫情肆虐三年,外地明星来港演出大幅减少,但本土流行文化产业却异常兴旺,既有港产电影屡破票房纪录,更有MIRROR热潮席卷全港。然而,随着防疫措施的解除,香港陆续恢复与内地和国际的交往,百花齐放之下,市民的娱乐选择多了,MIRROR能否继续一枝独秀、甚或重振广东歌的辉煌,仍是未知之数。但无论如何,MIRROR已被视为“香港之子”,承载着很多人经历社会变迁的情感需求。
追星获心理满足
MIRROR为何能够吸引香港人的热切注目?支持者对他们有着什么情感投射?这种情感投射又是源于大家对于这座城市有着怎样的期盼?这一切要从“追星”的本质说起。澳门大学传播学系助理教授李展鹏接受《香港01》访问时表示,从“追星族”的角度,追星共有三重意义:第一重是获得娱乐,第二重是欲望投射,第三重是情感认同。
李展鹏解释,现代人需要在繁忙的生活中寻找一些娱乐,就会选择欣赏偶像的歌艺或舞艺。而从大多数青少年的追星行经都会较为热情可见,“他们不论在情感上还是欲望上,(这种心理需求)都在滋长中,所以每当看到一些‘靓女’或‘靓仔’,便会有一种欲望的投射,而这也解释了社会为何出现‘男神’和‘女神’。”李展鹏说,明星经常因而成为青少年的情感与欲望的投射对象,而这种情感的本质与爱情相似。
至于“情感认同”,李展鹏强调这有别于“欲望投射”,例如在1980年代,很多少女之所以崇拜梅艳芳,是因为她们“不满足于(那个时代)的传统社会价值、那种加诸女生身上的捆绑或压力,于是透过喜欢梅艳芳,一个叛逆的形象、坏女孩的形象,与台下的她的独立女性形象,取得一个情感上的认同。”可以说,当时梅艳芳的支持者,正是当年认同香港社会应该大胆突破、努力求变等等社会价值的一群人,而他们对于梅艳芳的热爱,正是源于他们在梅艳芳身上也看到了他们所追求的特质。李展鹏将这种“特质”称之为“明星文本”,而“情感认同”即是支持者对于“明星文本”的认同感。
MIRROR随时代而红
从心理学的角度,“情感认同”与“欲望投射”的分别在于需求层次的高低之别。根据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Abraham Maslow)提出的“需求层次理论”,人类的需要可以分为五个层次,并且是由低级需要发展至高级需要,依次分别是生理需要、安全需要、社交需要、尊重需要、自我实现,而每一层均须被满足,方可升华至更高层次。
李展鹏提及的“欲望投射”,处于第三个层次——社交需求(love and belonging needs),是一种对友谊、爱情及隶属关系的需求;“情感认同”则比较接近较高层次的尊重需求(esteem needs),包括他人对自己的认可与尊重。以李展鹏所列举的梅艳芳为例,支持者正是认为梅艳芳的“明星文本”能为自己提供某程度上的认可。
那么,当下香港应该如何解读MIRROR的“明星文本”呢?他们早于2018年已在ViuTV节目《Good Night Show全民造星》脱颖而出,缘何直到2020年才突然冒起?
“MIRROR成员各有才华,阿Jer(柳应延)唱歌好听、Ian(陈卓贤)懂得作曲作词、Edan(吕爵安)弹琴好听、Lokman(杨乐文)是资深舞蹈员、姜涛具有舞台魅力。他们不是没有实力,只是以前市场比较看不起本地明星。”李展鹏分析,香港人习惯怀缅1980、1990年代的巨星,认为那是香港娱乐圈最辉煌的时代,所以未能给予新星足够关注;另外,近年社会几经动荡,市民亦无瑕关注流行文化,难免忽略了新星的存在。
不过,自从2019年反修例风波过后,市民的心态出现较大的转向。
港人与MIRROR共生
彼时香港开始出现很多始料未及的变化,尤其是在2020年新冠疫情爆发之后,政治局势紧张,疫情断断续续,社会气氛低迷,很多心理需求无法被满足;与此同时,防疫措施导致香港与外地交往被切断,娱乐活动大幅减少,很多人逐渐把注意力转移到本地文化当中,使得一些出道了一段时间的新星能够得到注目,例如唱作人Serrini、林家谦等。
“这与香港过去10多年累积的本土意识、本土情绪相关。”李展鹏表示,市民在MIRROR身上找到的动力和希望,尽管在某程度可形容为“逃避”(对现实世界的不满),但也显示港人回归本土文化。另外,ViuTV的突围也符合了不少市民对于“拆大台”、“反威权”的期望,自然也对由其训练并捧出的MIRROR拥有更多的情感认同。
李展鹏认为,MIRROR本身具备年轻、有才华等易受欢迎的特质,而“全民造星”则可让观众与参赛者共同成长,市民也因而对MIRROR有种莫名的亲密感。“这种亲密感不只是‘又有新人’的这种想法,而是可以看到他们在节目高高低低,时赢时输,有时会失准,有时会哭。”他又指,MIRROR成员各有故事,成名前受不少质疑,成名后同样备受批评,因此共同成长及奋斗故事全都渗透在MIRROR的“明星文本”之中;而该些文本就和平凡人一样,在成长路上不断经历“成功”与“失败”的交错。
因此,当这班不被看好的新星异军突起,简直就是打破了“广东歌被睇死”的宿命。
MIRROR的明星文本固然具吸引力及亲切感,但他们能够“一炮而红”的关键,还少不了社会变迁之下的港人心理状态——大家衍生了各种情绪,全都需要一个出口。
原来并不很快乐
香港人心理到底处于什么状态?民调机构盖洛普(GallupWorldPoll)的《全球快乐指数2021》显示,香港在全球149个国家及城市中排行第71位,可见市民并不怎么快乐。
“我觉得香港人的心理质素真的比较差,特别对比十多二十年前。”社会企业“树洞香港”创办人陈健欣如是回复《香港01》。他指出,《刺针》医学期刊曾在2020年刊登一份研究论文《香港重大社会动荡期间的抑郁及创伤后压力:横跨十年群组研究》,而这项研究结果显示香港人的抑郁症状及创伤后压力症状比起2009年时大增了10倍。
根据研究报告的抑郁严重程度调查(Level of depression severity, PHQ-9),在第一波及第二波(即2009年三月至2014年三月)调查,并没有受访者具有严重(Severe)抑郁症状,即使是呈中度严重(Moderately Severe)及中度(Moderate)症状的受访者占比也只是单位数字,轻微(Mild)症状的受访者则占十多个百分比。可是,当研究进行至2014年“占领中环”期间,具轻微症状的受访者急剧上升至约25%,中度症状的则升至接近10%,亦开始出现有严重症状的趋势。至2019年反修例风波,轻微症状的流行率已接近40%,中度症状则已超过10%,严重症状的流行率亦在十年间持续增加。
创伤后压力症状的流行率有更明显的上升趋势,从2015年中的5%以下,激增至2019年中约30%。“报告中有两个关键点,一个是2014年,另一个是2019年,在这两个时间点中,香港人的精神健康状况急剧下降,疫症更令这件事情雪上加霜。”陈健欣强调,要令人类健康需要不同的元素,包括人与人之间的连系、群体归属、探索新事物,甚至是自身的成长,而这些都是人与生俱来的心理欲望;只是,在2020年之后的香港,市民要满足这些欲望都是甚为困难,而追星文化就成为了他们舒缓情绪的出口。
陈健欣认为,MIRROR正正符合香港人需要的心理条件,而团体成员的故事亦与香港大气候相当呼应,令香港人容易出现共鸣感。例如大家对姜涛的“发迹”故事朗朗上口,他在中学是一名“肥仔”,亦不特别受欢迎,但透过自己努力成为如今首屈一指的巨星,连他居住的铜锣湾也被称为“姜涛湾”;他也是一位有远见的年轻新星,曾在2021年叱咤乐坛颁奖台上称:“我在这个地方可以很有信心地说,我们一定会是亚洲第一。”陈健欣表示,有些香港人自认为是受打压、处弱势的一群,于是便对姜涛有种愿望投射,希望像他一样发奋自强、出人头地。这也正是李展鹏所提及的情感认同。
那么,从MIRROR的狂热所折射的香港人的心理需求,又反映社会到底出了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