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剧】专访《一水南天》创作者:大时代下的香港人如何抗天命

撰文: 特约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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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狄更斯小说《双城记》的开场白,放在今日的香港毫不过时。这也是音乐剧《一水南天》的命题,主创人员张飞帆及刘颖途以1920至1941年为背景,书写香港人在大时代下如何抵抗天命,如何在黑暗中展现人性光辉。
历史不断重复,看似老土的剧情,正正呼应着当下社会。一整年的反修例运动,疫情下经济停滞,国安法悄悄到来,大时代下人心惶惶,两位创作者都希望作品或多或少可以鼓舞人心,甚至为行业带来一点点改变。
撰文:伍丽薇

疫情冲击各行各业,艺文界几乎停顿,《一水南天》由香港舞蹈团及演戏家族联合制作,是疫情放缓后本地第一个大型演出,演出规模及资源投放之大都是近年少见的。故事讲述潮州人陈一水在十九世纪末来港,由穷小子一步步打拚成为米行老板,恰逢时代动荡引发米荒,眼见同行囤积居奇,炒高米价,但百姓却因战乱、饥荒苦不堪言,在利益与公义下,陈一水面临巨大挣扎。

编剧张飞帆(左)和音乐总监刘颖途希望《一水南天》是一个好开始,于港人,于音乐剧界,以及逐渐失去的自由。(黄宝莹摄)

最坏的时代最美的人性

编剧张飞帆形容《一水南天》是史诗式作品,时间跨度大,中间经历战乱、海难、米荒等事件,若要形象化比喻的话,是一部耗资几亿元制作的电影。宏大的背景,诉说的是平凡人的事迹。陈一水代表着上一代的香港人,他勤力,他肯挨,他也很精明,所以能在乱世中发迹。张飞帆用三个词语概括这一代香港人的特质:出力、揾食、发财。“香港人从来都是要揾食,揾完食下一步便是发财。”

那么发财之后呢?陈一水将米业经营得有声有色,在粮食短缺的年代,开米行无异于印银纸,人人都要开饭,做大米入口的,想赚多少钱就赚多少钱,是卖人血馒头还是推翻米价,是赚到尽还是与民同行,全在一念之间。

陈一水的选择,也是很多香港人的选择,在最坏的时代,总能看到人性最好的一面,放在现代香港,也很有共鸣,譬如疫情期间,有人炒口罩,也有人派口罩。

“人性是永恒的,我们并没有刻意呼应时代,是时代呼应人性,就像莎士比亚的作品,你觉得它们呼应时代,因为人性永恒,历史也是永恒。”

七年前构思音乐剧时,他们便想写一个关于香港人的故事,当时有两个方向,一是写新闻女郎,讲创作自由,一是写潮州商人在香港发迹,后者最后跑出。“在很多地方我都讲过,香港衰不是这几年的事,香港的风起云涌,在这十年间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香港有许多艰难的日子,当时写这个故事,我们就是想让大家知道香港以前是怎么走过来的,那我们才会知道怎么走下去。”

故事很有狮子山下的色彩,坚持便能走过逆境,互相帮忙便能跨越苦难,隐隐带有乐观的色彩。但现实是没有最黑暗,只有更黑暗,飞帆不讳言即便处于满是苦难的大时代中,他依然相信未来会更好。透过《一水南天》,他叩问天命,天命底下人要跪低还是群起反抗?故事结束在香港沦陷的一天,后来我们都知道,香港人挨过日本侵华、天灾、瘟疫,最终成了国际都会,回头再看,未来确是更好。“我很相信的,我信的原因是不能不信,如果我们连希望都没有,那我们什么都不会有。”

“戏里有讲,大善到即大恶到,有恶劣的事发生,譬如疫症,死了很多人,但地球的臭氧层修复了,中间有句歌词令我印象好深刻─‘每一个银分两边’,每件事都有两面,视乎你如何看待。”《一水南天》另一位创作者兼音乐总监刘颖途(阿途)补充道。

以1920至1941年为背景的《一水南天》,书写港人在大时代下如何抵抗天命,如何在黑暗中展现人性光辉。(受访者提供)

横跨七年的创作

半杯水的道理,两人深有体会。《一水南天》拖拉近七年,最终定在今年6月底演出,本身工作忙碌的两人,因为突如其来的疫症,所有工作都被叫停,手停口停当然不好受,但他们也慨叹,若不是有这空闲时间,很难应付这半年来不停改音乐改剧本的生活。

飞帆说,一切都是天意。从2013年开始构思剧本,中间不断有朋友问他们,作品什么时候面世,他们都无法说清,都在等一个不知道会不会发生的机遇。直到2017年,他们出现第一个机会,演戏家族与香港话剧团做了七场围读,在话剧团的黑盒剧场进行,有点像外国音乐剧般,想试试市场水温。这个方式对创作人、投资人而言,是很健康的做法。剧本值不值得投资、有没有硬伤、观众反应如何,都可以一探究竟。当时围读的评价大都正面,服装、灯光、氛围都不俗,最后作品被香港舞蹈团睇中。

“中间有好多人都感兴趣,亦有商业资金投资,但因为种种原因,最后我们与舞蹈团合作。”飞帆指,资源是其中一个考量,因为写的时候已经知道这是一个很重型的演出,没有实力的大团很难负担。舞蹈团的艺术总监杨云涛亦承认,制作这个音乐剧很吃力,舞蹈团从未试过做这么大型的演出。

决定了6月27日的公演日子后,大家开始筹备演出,风风火火的,谁也没想过疫症的出现几乎推翻一切努力。自2月起,本地表演场地关闭,所有演出暂停,飞帆的另一个作品《大状王》原定5月底公演,因为场馆未开,最终延期。6月1日,场馆重开,但只容许工作人员在没有观众的情况下进入场馆工作,关键在于6月15日的新指引,即使放宽观众入场,人次也与原本的首演有落差。隔开坐,观众只剩一半,“天意,我们遇过很多天意,有时我都觉得是否上天在考验我们。”飞帆苦笑。

但创作上再多的未知数,都比不上香港这个未知数。有段时间,他们情绪甚受影响,阿途说,试过在反修例运动期间,要写情歌或开心的歌,很辛苦很困难,只能迫自己去做。飞帆则说,至少创作还是快乐的,在失意时可以透过写作抒发情感,“我们还有创作,已经比很多人幸福。”

疫情之下,街道、康体设施都显得十分冷清,也几乎推翻剧组一切努力。(资料图片/张浩维摄)

做腰马合一的音乐剧

坐在面前的两人,一个看起来老成,一个书生感十足,没想到一唱一和就似多年老友。严格来说,《一水南天》是两人第一个合作的作品,没想到一拍即合,中途合作了《时光倒流香港地》及《热斗狮子球》。老成的飞帆在访问中常常说很喜欢阿途的音乐,很大器很澎湃很对胃口,“有时,我会说他的音乐好似开外挂般,有四个核弹头,好劲。”

“一个银分两边,有时太澎湃,事情会变质,我会提醒自己,要拉返来,不要由头到尾都澎湃。”阿途不好意思地说。

两人的音乐喜好相近,又特别钟情音乐剧,七年前朋友介绍下便说不如认真写一出剧,再揾剧团来做,最后可能无法成事,但就是想慢工出细货,能够将每个细节都做好。阿途表示:“我经历了很多个音乐剧,三个月写30首歌,想都没时间想,便要开始写,质量连自己都过不了,我觉得很对不起演员,亦于心有愧,听到他说和我一齐癫,即刻答应。”

三个月做起一出戏,在香港很常见。香港剧场的生态是,一年前预约场地,构思半年,拍板做的时候只剩下三个月,时间与资源都很紧绌,出来的成品自然不尽如人意。“上年有内地制作人找我,说想做音乐剧,我说最重要的是时间,畀几多钱都没用,对方说那再倾。我希望《一水南天》的创作流程可以让其他人借镜,从而再思考如何做好的作品。”

音乐剧讲求合作性,剧本、音乐、填词、编舞,如何入歌,跳舞时怎么入音乐,都需要互相配合,大家舒服才能成事。

飞帆形容,这是一个腰马合一的过程,“以前做音乐剧,我最憎听到一句:音乐剧最重要是音乐。当然,音乐很重要,好多人都用这个概念去做,你有没有看过内地的‘印象’系列,真的很赏心悦目,又激光又放烟花,但故事讲什么,可能只是一个男仔喜欢上一个女仔。”

音乐剧的灵魂是以故事推动音乐,歌曲之所以动人,是情节浓度可以发展成音乐唱出来,音乐的唱词等於戏剧的台词,男女对唱等同男女对话。“在剧情下唱一段,再由演员演出来,这便是音乐剧腰马合一的状态,而我们的粤剧便是这样。”阿途亦说:“音乐剧最正的地方是,有些台词未必适合直接说出来,但我们可以唱出来。”

香港舞蹈团及演戏家族联合制作的《一水南天》是疫情放缓后本地首个大型演出,创作者希望作品可以鼓舞人心,带来一点点改变。(受访者提供)

艺术需要自由与气度

唱念做打,是传统戏曲的基本功,音乐剧讲求唱跳演,香港有粤剧传统,理应有先天优势发展音乐剧,可惜的是,这个优势没有被好好把握。目前亚洲做音乐剧最顶尖的地区是韩国,不只是音乐剧,韩国的影视文化在这十多年间快速冒起,已成产业,但在二十多年前,韩国的流行文化养分都从香港而来。飞帆解释,音乐剧由西方而来,香港发展音乐剧已有二十五至三十年历史。身处的是华洋杂处、东西汇聚的地方,加上本身有戏曲的底蕴,可说有丰富的土壤去酝酿属于华人的音乐剧,但这件事并没有在香港发生,中间曾出现过好的作品,但只是一个独立的作品,并没有发展成一个行业或一个时代。

“韩国这些年急起直追,它的电影、剧集、流行音乐,完全打败我们。它的音乐剧很顶尖,可说是东方的百老汇。当然,韩国也很西化,做很多翻译作品,背后也在仿效西方,但韩国演员可以跳唱演,打两个筋斗再唱跳,而且唱得好好听,仲要靓仔和高。”飞帆说。“最近还做了《英雄本色》,是香港的《英雄本色》。”阿途强调。

工作以外,两人曾相约到韩国看音乐剧,一口气看了数个作品,其中曹承佑主演的《变身怪医》(Jekyll and Hyde),娱乐与质量兼备,演员不断变身,飞帆大赞水准好到“吓死人”。“好劲,出来谢幕都要做好型的事,型到女仔不断尖叫。”

技巧、功架都无可挑剔,作品是赏心悦目的,而且市场推广很成功,利用偶像化演员吸纳年轻观众,看音乐剧,原来也可以追星。“靓仔,唱得,仲要技巧好,公平咩?”他们忍不住吐槽。

归根究柢,韩国影视业搞得有声有色,主因在于政府愿意投放资源,这些资源包括创作自由。

“韩国的政治好黑暗,但他们的电影好痴线,有暗杀总统、北韩人可以去南韩。香港都有创作自由,但大陆却要审批,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电影来来去去都是这样,反而韩国可以好灿烂。韩国剧集可以揾好多钱,每一件事都计算得很精准,连皇帝都可以玩,像《The King:永远的君主》,原来有平衡世界,现实是大韩民国,而在平衡世界中有大韩帝国,皇帝过来追女仔,女观众当然开心,人家可以这么大胆。”飞帆指,香港的优势是有创作自由,但这种自由也开始有不自由之处,因为过于背靠大陆,作品入大陆需要通过审批,有些题材总是不能做。

(《The King:永远的君主》剧照)

去年,飞帆担任戏剧文本指导的剧场空间便发生类似事件。其中一个剧场作品《坂本龙马の背叛!》的一则墙身广告因绘有蒙面黑衣人撑黄伞,广告商在自我审查下不批准发布,要临时抽起广告。类似的自我审查近年在戏剧界愈来愈常见,“多多少少都遇过,尤其返大陆做的作品,可以突然不做,电影更严谨,不是要审查,而是必须审查。”

国安法闹得沸沸扬扬,两人都担心创作自由只会愈来愈少,另一方面也不断提醒自己不要自设框架,阿途说,《时光倒流香港地》也涉敏感题材,以为做不成,但最后也完成了,说明限制不是来自他人,而是自己。

飞帆亦说:“退一步讲,我相信有些事需要气度,好的作品未必要做些什么,探讨人性而已,就像《一水南天》,你可以有无限想像,它亦呼吁香港人要团结一致去对抗逆境,可以很正面。是社会变,不是我们变,当社会变的时候,你带着不同的眼光来看,是可以的。艺术就是可以容纳不同的看法,这就是自由,而这在创作上是需要的。”

他们希望《一水南天》会是一个好的开始,于2020年,于香港人,于音乐剧界,以及逐渐失去的创作自由。

上文节录于第219期《香港01》周报(2020年6月22日)《专访《一水南天》创作者:大时代下的香港人如何抗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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