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压力.一】做到崩溃是常事 现职老师:不要妄想学校会帮你
一个开放进步的社会,谈论教育制度的局限,学校的管理本应不是敏感题材。传媒报道相关议题时,愿意挺身而出接受访问的老师往往打扮得如同被通缉的犯人,不是套着衣不称身外套,就是戴上口罩。他们不约而同说,教育界是封闭保守的世界,站在正义角度说话,不一定得到掌声,反而会被当成滋事份子而饭碗不保─然而,穿过重重黑影去看镜头背后的这些人,他们只是一班西裤熨贴、裙子过膝、白衬衣下永远穿着内衬的普通中小学老师,愿望仅是教好学生。许多人说,香港教育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年轻生命坠落似星,老师接连不堪压力轻生。灾难永远不止一位受害人,2004年,教改推行约四年,有指教师成为改革最大受害者。同年,香港教育学院研究及国际合作中心综合调查发现,教师当中一万至两万人患上情绪病,2,000至2,500名教师有自杀倾向,逾九成教师认为教育改革为他们带来压力……(此为老师压力系列之一)
周末下午,阿凝(化名)带我们去她家,一边行走一边漫无边际地聊天。她的眼神坚定,但底下的黑眼圈却泄露了疲态,声音有点沙哑,原来前一天她刚带完历奇训练营,玩攀岩、高空游绳,学生玩得尽兴,她则一身疲惫。“年纪再大一点,我想像唔到遇上这种要吊上吊落的活动,仲能唔能够参加。”青春都耗在教育工作上,她好像从没停下来过。
阿凝很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中学时喜欢上文学,大学时修读中文,毕业后投身教育前线,希望将自己对文学的热爱传授下一代。学院老师常言,要用爱去感化学生,又说只要教书教得好,学生就会听书。第一年教书,她被学生侮辱,被骂“八婆”,回到屋企便喊,原来许多事不是一个爱字便能解决。学生上堂放飞自我,与老师争夺课室的控制权,她逼迫自己学会坚强,原来教书教得好并不足够,许多时候更要有一点手段。
八年来,每天迎着晨光出门,走出校园已是黄昏,回到家累得什么都不想做,有时趴在梳化上睡着了,天未光起来洗个澡再出门。工作一年比一年多,两年前的一天,她的脑袋好像失灵了,工作像跑马灯般一直闪过,一出门只想返屋企,觉得24小时都不够用。“我已经游走于抑郁的边缘,如果再陷下去,一定会有抑郁。”她如此说。
坐在旁边的阿诚(化名),默默点头。两人都是老师,三十出头,结婚两年多,想过生小朋友,但有返工冇放工,“都系得个讲字”,阿诚望着眼前凌乱的客厅轻叹。家里空间不大,桌上的书堆成小山,地上放着手袋背包和好几袋旧物。唯一的房间也是杂物处处,床上是一片衣服海,阿凝解释:“之前晾在客厅,但你们来,就搬入房。”就像小朋友将东西收起来当作不存在似的。房子虽乱,她强调有做基本清洁,坚持在我们来之前吸一次尘。
教学挑战多 期望落差大
身边有不少老师朋友,每次见面总是分享学校的奇人奇事。有些是校长难缠,叫老师“美化”楼梯底的天花板,又要求他们在几日内筹办展览;有些是查簿、观课多,每次查簿都查得极细致,连改簿格式都要统一;有些学校为提升形象,搞海量活动,老师周末都要带活动,放假便带交流团,常常累得不似人形;亦有麻烦家长常常“追击”老师,一个电话分分钟讲上一个钟。最夸张的是,有朋友压力大得每天返学前都会呕,放学后全身起“风癞”,持续近半年,最后受不了辞职休息一年。许多年后他还是会提起这段经历,说那是一间地狱学校。
“每间学校的文化、办学理念、背景都不一样,以致不同学校会出现不同的情况。”阿凝说。他们在入行前已知行业生态差,而新手老师面对课业、教学等挑战,期望落差大,更是容易被触动。她入行那年,恰逢旧学制过度至三三四之际,教师需求大,工作量也大。入职第一年,她被安排教中文、中史、普通话,中文教中一、中三、中四,中史教中二,普通话教中一、中三,牵涉七个班级,每天单是备课便要花好几个小时。学生操行差,讲粗口、丢东西、推翻台面是常事,每天上课要花许多时间处理秩序,教学进度落后了,压力随之而来。“我第一年教书教得很不开心,但之后慢慢习惯了。当然也有老师被困扰得不能自拔,你想想,被学生闹两个星期,日日闹你八婆,日日在你面前扔东西,你每堂课都上不了,每天都因为这些事找支援老师,你会不会崩溃?”
课外活动多 一人兼多职
一年后,她转到另一间学校,学生秩序改善了,但课外活动极多,一人要身兼多职。她既是班主任,又是普通话组主任,训导组副主任,更常常要带课外活动,有时会不禁问:“究竟是一开始有这么多岗位、要做这么多工作,还是大家觉得你做得几好,才让你做那么多呢?”能者多劳,真不公平。表面上训导老师管理秩序、处理学生操行,但她要带风纪队,要安排训练营,“这些本来是课外活动组做的,但课外活动组又会觉得他们是帮大家统筹及规划全校的课外活动,是行政工作,实际执行要全部老师分来做。”
学校要收生嘛,又不能以成绩招到学生,只能用活动吸引家长,好似好开心,又多活动又有交流团,读书又不太差,傻啦,玩得多成绩自然会差。每个人的容量都有限,又要读书又要体验,是不可能做到的。等同你要我教书,但又要搞好一个活动,我的时间是应该拿去搞活动还是教书?
到底一间学校可以搞多少活动?以一日计算,星期一至星期四,放学后有各类体育、音乐、朗诵训练、补课补底班,偶有交流团接待等;逢星期五下午,许多学校都安排其他学习体验活动,譬如做义工、搞讲座、宗教分享、制服团队练习等。“假若学校有60个老师,每两至三个老师负责一个活动,一星期可以有30个活动,而星期五平均有10个活动同步进行。”
老师这时便化身为活动统筹员,三、四个月前开始物色机构、报价,活动开始前三个星期跟对方沟通、协调、找学生参加、出通告,更遑论同一时间不只一个活动进行。“一些友好学校、团体会突然想办模拟考试,问可否派20个学生过来,但他们可能两个星期前才通知你,你便要在两个星期内找20个学生。谁去?死士㖞。你可以想像,未必可以轻易揾到人。”
以海量活动营造愉快的学习氛围,是不少中下游学校的招生手段,亦是教改后产物。全方位学习是教改其中一个重要环节,时任教育统筹局局长局长李国章于2002年曾说:“全方位学习以学生为中心,提倡让学生在真实情境脉络中进行学习。切身的体验、开放的学习环境,不但增加学生的投入感,更有助学生培养一些单靠课堂学习难以掌握的知识、技能和态度,从而实现课程改革全人发展的目标。”
盲目搬理论 快乐考DSE?
全方位学习又被称为多元化学习体验,在教育局眼中,“坐定定”上堂不够多元化,要加强参与及体验,譬如教中文,不应只有死板的讲书、背诵,可以透过朗诵诗词来感受意境。“但我觉得不是每个学生都需要去体验,他们也未必喜欢这种体验。”她一唱,他一和:“以前是你想玩就玩,不玩就不玩,现在好像在‘捽数’。”
过多的体验,老师有负担,学生也受苦。阿诚很记得这一幕,三个学生“被成为”合唱团成员,有一天音乐老师来找人,一个躲在柱后面,一个躲到班柜里面,一个躲在老师台下,躲在台下那个扯着他的裤脚摇头。“讲起得啖笑,但你可以想像,这样的事无日无之,全部都是临时拉伕,校长还说要攞奖。”
搞这么多活动,真的为了体验?阿凝摇摇头,说:“学校要收生嘛,又不能以成绩招到学生,只能用活动吸引家长,好似好开心,又多活动又有交流团,读书又不太差,傻啦,玩得多成绩自然会差。每个人的容量都有限,又要读书又要体验,是不可能做到的。等同你要我教书,但又要搞好一个活动,我的时间是应该拿去搞活动还是教书?学校搞那么多活动,不是不好,假如你真的觉得很重要,那便减轻学生的读书压力,不要只为了‘捽数’。”
她透露,有学校甚至夸张到将学生拿到的奖项收集起来,寄到他母校,让校长知道原来小朋友有不错的发展,进而鼓励其他学生入读这间学校。
提起东华三院,我只能说他们最近时运低,这些情况日日都发生。近期有传媒报道,两年走22个老师,我旧校是一年走22个,高峰期试过一年走30个,是连续几年都这样。两年走22个老师,当然有问题,但这个问题大家今天才恍然大悟,好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般,那大家也真的活得太不知不觉。
恰恰亦有不少家长推崇这种学习模式,他们认为传统学习为小朋友带来压力,希望学校可以多点活动,更多元化,可以让不同的学生发挥潜能。“Happy School”(愉快学习)由此而生,成行成市。但体验式学习可以带来愉快学习环境的前设是,学生要喜欢这些体验,并在自由的环境中实践。以芬兰为例,不设评估,学校没有等级之分,社会不以成绩高低来分流学生,老师用同一套标准去教书,学生在每间学校接受的教育都一样。“香港有评估,如何可以愉快地考DSE?”阿诚说得更直接:“大家只是盲目地将外国理论搬过来,家长又觉得愉快学习好好,你会不会在中六时还跟学生说愉快学习就好?”
面对收生不足,除了以活动、Happy School作招徕,不少学校更选择收非华裔学生及跨境生。菲律宾、巴勒斯坦、印度,甚至非洲裔学生都有,“试过有学生,不会中文,不会英文,我有想过要不要去学下埃塞俄比亚语。”不多,一间学校收几个,已经足以让老师崩溃。“大家都用中文材料,我要特别做一份英文教材,为一个人。”当跨境生、非华裔学生与本地生共冶一炉,可以想像会出现什么乱象。“你不能期望每个老师两文三语皆精,说着很普通的普通话和英文,课堂很难运作。我们可以预视,这个情况无限滚下去的话,老师的工作量只会不断增加。”
家长如顾客 学校欠支援
在两年前的婚礼上,他们提到,毕业后的这些年,好像没有怎么出去玩过。即使结婚后,大家依然忙碌,回到家七时多,她忙着煮饭,他则摊死在床上。“你看我们侃侃而谈,是不是不太感受到压力?”阿凝忽然问。除了那一身掩饰不了的疲惫感,确实看不出他们有多大压力。说话有条不紊,在吐苦水的同时还能互相吐槽。她投诉他总是记不住她的日程,他则辩称她的工作多到很难记住。“今日仲有两叠簿要改。”她突然记起。已经下午五时了。“改得切吗?”记者忍不住关心。“可以的。”说没有压力,谁信。
两年前莫名其妙陷入低潮后,阿凝学会放下执着。她很理解为什么有老师不堪受压,“崩溃是很正常的”,但她不认同将责任推向校长,“我觉得造成这个局面,不能说只有校长有责任,因为校长之上有校董会,校董会照样‘捽数’,校长只是雇员。政府有责任,教育规划太过短视。家长有责任,许多家长不太孭得起教育小朋友的责任,有些很放任,有些则很迷信,认为Happy School可以解决问题,但又不去查证那是什么,不太了解现今的教育制度,亦不知道自己想小朋友怎样发展,有些甚至当老师是保母,从小带小朋友到playgroup,升到中学,也当自己是顾客,觉得这是政府的服务。教师也要自强,要理解目前的环境就是这样,如果情绪不妥当,就要寻求帮助,不要谂住学校会帮你,没可能的。”
阿诚更是一针见血:“提起东华三院,我只能说他们最近时运低,这些情况日日都发生。近期有传媒报道,两年走22个老师,我旧校是一年走22个,高峰期试过一年走30个,是连续几年都这样。两年走22个老师,当然有问题,但这个问题大家今天才恍然大悟,好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般,那大家也真的活得太不知不觉。”
我们的高官很抽离地说,教改没有问题,如果不喜欢这个游戏,可以离开这个厨房。事实上,阿凝早几年确实想过转行,更为此修读了教育心理学硕士,只是后来觉得教育心理学家主要帮有特殊学习需要的学生做评估,每天跑学校处理个案,接触小朋友的机会有限,相对前线老师,影响力较小,而她始终不舍那一张张让人又爱又恨的稚气笑靥。
她说:“我们会继续做下去,某程度是因为还有一点使命感,虽然现实不似《争气》或《五个小孩的校长》那么戏剧性,但我们每天都接触小朋友,他们的变化可能是十多二十年后才感受到。如果十多年后,他在某个地方生活得很好或找到他想做的事,你已经帮了很大的忙。你做老师,不要期望会见到很多赚人热泪的故事,但若果你做好自己的角色,可以对学生的成长有很大的影响。”
上文节录自于第158期《香港01》周报(2019年4月15日)《教育走上不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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