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妖后为什么是黑人:扭曲历史或反抗霸权 能不能一锤定音?

撰文: 刘燕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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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10日,Netflix即将上架剧情式纪录片《埃及妖后》(Queen Cleopatra,又译作埃及艳后、克利奥帕特拉),但早在4月,该剧便因选角争议引发全网议论。

由剧照可见,制片方安排非裔女星阿黛尔·詹姆斯(Adele James)饰演埃及妖后一角,预告片中更有对话如此强调,“我记得奶奶对我说:我不管学校怎么教你的,克利奥帕特拉就是黑人”,显然有意在种族议题上冲撞“白人至上”叙事。

然而此举引爆新的舆论战线。首先是来自埃及的反弹,埃及律师Mahmoud al-Semary向检方提起诉案,要求在预告片发布后关闭埃及的Netflix平台,理由是“该纪录片宣扬非洲中心主义,旨在扭曲和抹杀埃及人的身份认同”;著名埃及古文物学家、埃及前文物部长哈瓦斯(Zahi Hawass)亦在专栏文章中表示,“埃及妖后不是黑人,历史证据显示,她是一位马其顿希腊将军的后裔,而这位将军与亚历山大大帝(Alexander the Great)同时代。她的第一语言是希腊语,在当时的半身像和肖像画中,她被清楚地描绘成白人”,哈瓦斯接著痛批该片为“历史修正主义”、“文化挪用”和“洗黑”(black-washing)。

再来是西方舆论场。不少网友本就不满当今影视业的“政治正确教条”,眼下迪士尼《小鱼仙》(又译作小美人鱼)真人版电影争议未完,又多了《埃及妖后》这一新战场,其自然蜂拥而至,将非裔女星荷尔·贝莉(Halle Bailey)与阿黛尔·詹姆斯一同打为“洗黑”的时代变态。

然尽管这一风暴看似新颖,是属于这一时代的舆论博弈,埃及妖后的种族定性却不是新话题,而是来自1980年代非洲中心主义、黑人民权运动的回音。

《埃及妖后》即将于5月10日在Netflix上架。(Netflix)

古埃及文明是不是非洲文明

非洲中心主义顾名思义,便是强调非洲对世界史的实质参与,否定欧洲中心的传统史学书写,希望借此瓦解西方的文化优越性,夺回非洲应有的历史地位。

此一主张原本只是学界的内部辩论,但伴随1950年代民权运动风起云涌,其开始获取政治能量,并在1960年代批判理论崛起后进一步水涨船高,最后于1980年代达至巅峰,其论述体系也进一步完善:在西方与欧洲中心的叙事霸权下,非洲人(或黑人)的真实历史贡献遭到淡化、抹去与掠夺。而巩固这一知识结构的,不仅有西方与白人,更有对历史无知的非洲领导人与群众,后者由此成为自我压迫的帮凶。时至今日,能解放非洲人民的意识形态,唯有非洲中心主义。

然而上述主张付诸现实研究,便容易遭致“矫枉过正”的批评。例如玛丽·莱夫科维茨(Mary R. Lefkowitz)便直斥所谓“非洲中心主义史学”是伪历史,“是身份政治和神话,而不是可靠的学术研究”;奎迈·安东尼·阿皮亚(Kwame Anthony Appiah)则认为,非洲中心主义者声称要打破世界史的单极研究,其实只是以同样的种族中心阶级叙事,来取代欧洲中心主义;克拉伦斯·沃克(Clarence E. Walker)亦称其为“涂黑脸的欧洲中心主义”。

剧中埃及妖后由黑人女星Adele James饰演。(《埃及妖后》剧照)

简言之,有部分学者认为,非洲中心主义过分贬低欧洲、近东和亚洲文明的影响力,借此夸大非洲的文化和技术发展水平。例如在美洲历史研究场域,有非洲中心主义者主张,非洲文明是中美洲所有文明的母文明,美洲文明是埃及人或其他非洲文明跨洋影响的结果。其结果自是遭到许多中美洲研究者抨击,称此论述“扭曲现实、窜改数据、无视既有研究成果”。

而非洲中心主义者与古埃及研究者的争论更是连篇累牍。前者极力声称,古埃及文明就是非洲文明,古埃及人本身就是非洲黑人(撒哈拉以南非洲人),而不是北非的马格里布人,之所以会有今日的人种与文化多样性,是因埃及曾被多次入侵,导致了古埃及“非洲性”的淡化。

至于证据,非洲中心主义者曾从不同角度提出说明。首先是古典希腊历史学家的著作,非洲中心主义者指出,不论是斯特拉博(Strabo)或希罗多德(Herodotus),皆曾在著作中以“深色皮肤”(melanchroe)形容埃及人,足为佐证;在人类学领域,非洲中心主义者表示,针对埃及木乃伊进行黑色素水平测量,可以发现其与非洲黑人十分相近,古埃及语更与撒哈拉以南语言存在关联;在文化场域,非洲中心主义者主张,古埃及人也施行割礼、母权制、图腾崇拜、编发和王权崇拜,同样是其他非洲文明的特征。

学者律师狠批剧集扭曲埃及人身份。(《埃及妖后》剧照)

然而上述证据皆曾被古埃及学者反驳过。针对古希腊的历史记录,有学者主张“melanchroe”一词的英语翻译本就存在争议,且人们必须承认古代游记极难排除抄袭、人云亦云、甚至异域想像的成分;针对人类学证据,亦有学者指控,埃及木乃伊样本非常有限,其解释也充满不确定性,对其进行黑色素水平测量相当不可靠,且古埃及语分明也与阿拉伯语、柏柏尔语等语言存在关联,并非如非洲中心主义者所述,只与撒哈拉以南的语言有关;至于割礼、编发、王权崇拜、母权制,确实都曾存在于古埃及文明中,但这并非是南撒哈拉文明的特有现象,世界各地古文明皆可发现类似实践。

早在1974年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研讨会上,各方学者便曾为“黑色埃及”的假说激辩,却仍无法取得共识。在如今的主流古埃及研究中,多数学者拒绝以白人或黑人文明定义古埃及,并称以现代黑人或白人的种族概念论述古埃及,相当不合时宜。与此同时,学者们也不认为古埃及人在种族上具有同质性,因为下埃及、上埃及和努比亚人的肤色本就各有不同,并曾在古埃及的不同时代先后崛起。

尽管如此,“黑色埃及”的假说依旧在非洲中心主义圈内风行,其支持者往往锁定几个古埃及著名图腾进行阐释,希望证明古埃及文明是非洲文明、古埃及人是黑人,包括法老图坦卡蒙(Tutankhamun)、吉萨大狮身人面像(Great Sphinx of Giza)中的人脸,以及希腊化的托勒密王朝统治者克利奥帕特拉。

埃及首都开罗2021年4月3日举行法老黄金巡游,是古埃及22名国王和女王遗体制成的木乃伊“乘搭”金色花车“搬家”。车队晚上6时开始从埃及博物馆出发,途径开罗街头,前往埃及国家文明博物馆。图为阿蒙霍特普一世法老的木乃伊被置于特制的车上进行运送。(Getty)

埃及妖后作为“女黑人”的意涵

然而涉及克利奥帕特拉的讨论,往往会牵引出更复杂的身分政治话题:女权主义。

回顾西方对克利奥帕特拉的初期形象塑造,其与凯萨(Julius Caesar)、安东尼(Mark Antony)的关系往往是焦点。在中世纪与文艺复兴欧洲,薄伽丘(Giovanni Boccaccio)视其为罪恶的化身,乔叟(Geoffrey Chaucer)则将其描绘为“爱情的殉道者”,与时兴的骑士小说框架大抵雷同。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将克利奥帕特拉描绘为“腐败东方”的代表,引诱了安东尼背叛象征勇气和美德的罗马人,两人的结合构成一段情欲至上的堕落悲剧,色情的图腾取代了政治权谋。

到了近代,克利奥帕特拉依旧是集性感、残忍于一身的“蛇蝎美人”形象,如此范式甚至影响了非西方场域的埃及妖后形象,例如俄罗斯诗人普希金(Alexander Pushkin)便如此书写,“克利奥帕特拉相当好色,经常出卖自己,却又如此美丽,故许多男人不惜以生命为代价,也要与她共度一夜。”即便是19世纪的西方女性作家,也难以摆脱这一框架,例如夏绿蒂·勃朗特(Charlotte Brontë)的《维莱特》(Villette),便是以克利奥帕特拉反衬英国新教价值观的道德优越,即便前者美丽又富有,且有能力玩弄男性。

图为英国和美国演员“玉婆”伊莉莎伯泰莱于电影《埃及妖后》的形象。(Getty Images)

至于克利奥帕特拉的种族争议,便与非洲中心主义一样,是相对近代的产物。毕竟西方的埃及研究热,要到1798年拿破仑(Napoleon Bonaparte)入侵埃及后,才真正开启。在此之前,人们只能模糊想像埃及妖后具有东方面孔,至于其身分究竟是非洲、埃及或阿拉伯人,人们往往不感兴趣,而是只想看到克利奥帕特拉作为“坏女人”出现,推动剧情。

然而正因“坏女人”的形象过于深刻,故在当代女性主义主义书写中,克利奥帕特拉具有重大的颠覆意义:从毫无道德的淫荡象征,转化为女性自主的独立图腾。而这般反叛传统的性别叙事,又与挑战的白人至上的非洲中心主义相结合,一次迎合了两种思想市场的情绪脉动:非裔的文化被剥夺焦虑,以及黑人女性遭受历史和生存双重压迫的痛苦隐喻。

眼下舆论相当激愤,认为Netflix的“政治正确”已经毫无底线、不顾人类学现实,硬要定性埃及妖后是黑人。平心而论,人们的怒气有其基础,但从历史发展来看,宣称克利奥帕特拉是黑人的主张,并不是起于影剧政治正确横流的今日,而是早在1980年代便在西方蔓延,对当时的黑人女权主义者来说,克利奥帕特拉不只是非洲女王,更是“姐妹”,是同样经历压迫和胜利、剥削和生存的一员。这便是为何,预告片中会有一位非裔妇女如此诉说:“我记得奶奶对我说:我不管学校怎么教你的,克利奥帕特拉就是黑人。”

《小鱼仙》真人版选角引发海量负评。(预告截图)

当然在身分政治大行其道的今日,人们会想辨明埃及妖后的种族属性也属常情,只是迄今为止,考古学家未能发现且确认任一位埃及托勒密王朝统治者的墓穴,因此也不可能对克利奥帕特拉在内的托勒密王族遗骸进行基因检测,确切分析其种族属性与混血状况。至于半身像、肖像画或铸币形象,在写实概念尚不流行的古埃及,实在也称不上直接的种族证据,且当时人像基本上受到“希腊化”的风尚影响,克利奥帕特拉不论真实肤色与形貌为何,都有极高可能被塑造成希腊样貌,自然易被后世判别成白人。

故从严谨的学术视角来看,主张克利奥帕特拉是白人,其实就跟主张其为黑人一样,缺乏直接证据,且正如当今古埃及研究的主流观点所述,以当代黑人、白人概念定位古埃及文明,不论哪一主张,都是一定程度的削足适履。归根结柢,克利奥帕特拉的种族博弈根本无关历史真相,而是一场争夺话语权的文化战争,并在战线延展为文化产品时,无可避免地与政治资产、影视资本相挂勾。到头来,真正重要的不是埃及妖后究竟是谁,而是在某一群体眼中,她必须归属于谁的问题。

Netflix的埃及妖后为何引发争议?

请来非裔女星饰演埃及妖后,且似乎将其描述为黑人。

强调埃及妖后为女黑人,反映了何种文化博弈脉络?

非洲中心主义与女性主义对传统叙事的冲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