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正以“必输手牌”孤注一掷? 三个原因|中美贸易战
在中国以严厉关税回击特朗普(Donald Trump)的对华关税之后,美国财长贝森特(Scott Bessent)曾言中国手上只拿着“两只2仔”,“中国对我们提高关税会使我们损失什么?我们对他们的出口是他们对我们的五分之一,所以对他们来说这是一手输牌。”
不过,华府智库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PIIE)所长Adam Posen随后就在《外交事务》(Foreign Affairs)撰文回击,套用贝森特的那一句话,说:“华盛顿,而不是北京,正在以一手必输的牌孤注一掷。”
为何特朗普手上拿着的是“必输手牌”?有至少三个原因。
关税战胜负不只看贸易数字
首先是特朗普政府对于互加关税后果的错误认知。
如今,美国对华所有产品--手机等电子产品、汽车、药品等暂时豁免在所谓的“对等关税”之外--征收145%的超高关税,中国也对美国商品征收125%的报复性关税,中美贸易陷入脱钩阶段。
如果像贝森特那样只看贸易数字的话,这看起来像是中国的损失较大。2024年,美国对华出口只得1,435亿美元,却从中国进口4,389亿美元商品(美国普查局Census Bureau数据)。双方贸易脱钩,中国的损失自然比较大。
根据中国交通运输部发布的数据,4月7至13日,中国各港口货物处理量为2.44亿吨,比前一周下跌9.7%,降幅远大于再前一周的0.88%。由于美国对华关税在4月9日生效,这种高频经济数据似乎反映出特朗普的对华超高关税对中国出口的打击有多大。
而根据耶鲁大学预算实验室(The Budget Lab)的情势预设,特朗普此刻的对华关税政策有可能会将中国商品对美国进口总额的占比从去年的大约14%减至3%。
问题是,如果说中国的劣势在于其近3000亿美元的对美顺差,其优势却在特朗普超高关税也打不掉的这3%。正如Adam Posen对于贝森特的反驳一般,美国从中国获得的关键商品短期内无法被取代,而在美国国内生产的话,成本却极高。减少对中国的这种依赖可能是采取行动的理由,但在美国还是严重依赖中国商品的时候就发动“中美脱钩”级别的超级关税战,美国几乎是必败无疑。
美国对华的出口商品种类集中在低增值的项目,例如大豆之类的农产品,以及天然气之类的能源,但中国对美的出口商品种类却是增值较高的工业产品,从手机、手提电脑等电子产品,到微波炉、塑胶厨具等家庭用品,再到玩具、圣诞节庆用品等无所不包。这些东西并非全都没有替代产地,而是其他产地都被特朗普加了基本10%的关税,替代品成本大增,而且这些商品也很难搬回美国大量生产。
正是考虑到这一点,特朗普把对华关税加到145%之后才会迅速发布针对电子产品的“对等关税”豁免,让总值约1,000亿美元的中国制电子产品不必面对至少145%的关税,而只需面对特朗普2月和3月以芬太尼(Fentanyl)毒口流入为由向中国增加的20%关税。(按:特朗普称针对电子产品的关税会以像针对汽车的关税那样以“商品种类”的方式向全球征收。)
不过,特朗普对于一般民众看不见的中国商品却没有作出这样的豁免。例如七成生产、九成提拣都来自中国的稀土就是这样。特朗普不只没有为稀土提供关税豁免,甚至签署了行政命令计划对稀土开征新的关税。
Adam Posen对于特朗普对华关税战的愚蠢就作了以下的描述:“在真正的战争中,若有理由担心被入侵,在武装自己之前挑衅对手无异于自取灭亡。这正是特朗普经济攻势的风险:鉴于美国经济完全依赖中国供应的关键商品(药品库存、廉价电子芯片、关键矿物),在切断贸易前不确保替代供应商或足够的国内生产,是极其鲁莽的行为。如此反其道而行,(特朗普)政府正在引发它声称要避免的损害。”
除了对中美互加关税后果的错误认知之外,另一个特朗普手牌必输的原因,就是中国自特朗普第一任期发动对华贸易战以来为应对美国所做的准备。
中国的“新经济武器”
4月初,乔治城大学外事学院的亚洲研究主管Evan Medeiros和中国宏观经济和商业咨询机构Trivium China的创办人之一Andrew Polk,在国际事务期刊《The Washington Quarterly》发表了一篇题为《中国的新经济武器》(China’s New Economic Weapons)的文章,详细论述了中国可以针对美国的经济工具。
除了报复性关税之外,近年来中国政府已经发展出一系列的潜在经济报复手段,可以针对打击外国企业、限制出口,并进行反制裁的行动。
一是2019年5月由中国商务部创建的“不可靠实体清单”,作为针对外国企业等实体的措施。当时商务部并没有发布详细的行动指南。到了2020年9月,商务部才公布了明确的执行规定,将危害中国主权、安全或发展利益,或对中国实体采取歧视性措施的外国实体作为“不可靠实体清单”的针对对象,处罚包括禁止入境、禁止进出口、禁止对华投资等,也可设其他特定罚则。
2023年,美国军工巨头洛歇马丁(Lockheed Martin)、雷神飞弹与防务(Raytheon Missiles & Defense)因为对台军售而被列入“不可靠实体清单”,是首次被列入的美国企业。2024年,通用原子(General Atomics)旗下军工子公司、波音国防太空安全(Boeing Defense, Space & Security)等企业都“上榜”。2025年1月,21家美国防务公司“上榜”,2月Calvin Klein的母公司PVH等加入,3月、4月又有一系列军事和非军事企业加入。
从“不可靠实体清单”的运用发展可见,中国对于美企的打击具有针对性,集中针对大企业旗下有特定业务范围的子公司,而不是像特朗普关税政策那般一刀切。同时,踏入2025年,首次有非军工实体被列入名单,可见“不可靠实体清单”具针对性的打击面正在扩大。
二是由国家网信办执行的网络安全审查。2021年,13个部门一同公布了《网络安全审查办法》。2023年,在拜登(Joe Biden)对中国实施半导体和半导体制造设备的出口限制的背景之中,网信办启对了针对美光(Micron)的网络安全审查,最终禁止了美光向中国的关键信息基础设施运营商销售产品。
此类行动可以限制特定美国科技公司在中国的供应链和市场准入权,也可以用作威胁工具。例如2024年10月,中国网络安全协议就曾指控英特尔(Intel)产品存在安全漏洞,可能暗设后门,建议政府启动对英特尔的网络安全审查。
虽然最近中国高调指控美国网络攻击2025年哈尔滨第九届亚冬会,点名美国两所大学和三名特工,却未有在关税战中对其他美国企业启动网络安全审查,但这项工具未来绝对可以派上用场。
三是反垄断和并购调查。2018年,中国成立了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开始负责审批跨国企业的全球并购案。2018年7月,该局迟迟不通过高通(Qualcomm)对恩智浦半导体(NXP Semiconductors)的收购案,最终过期收场。2023年8月,英特尔收购一家以色列晶元代工厂受阻。2024年12月,英伟达(Nvidia)2019年对以色列互联网设备制造商Mellanox已完成的收购陷入反垄断调查,中国监管机构指其违反达成收购案时确保对中国供应的条件。2025年2月,在特朗普对中国实施了额外10%的关税之后,中国也重启了针对Google的反垄断调查(以其Android系统为由)。
这种阻止或延迟美企并购的能力能够影响美国战略性行动的发展。有分析就指中国阻止英特尔收购以色列晶元代工厂至少一部份阻碍了英特尔的芯片制造业务转营,间接打击了美国唯一重振先进芯片制造能力的希望。
除了上述三个可用于针对性对付美国企业的做法之外,由于中国在稀土等关键商品上有垄断性地位,限制某些类别商品的出口也是反制美国的可用措施。
中国过去几年发展出来的第四种“贸易武器”就是2020年通过的《出口管制法》,此法统一了此前的出口限制办法。2023年7月至2024年8月,中国就利用此法限制镓、锗、石墨和锑的出口,这些原料对半导体和电池极其重要。2023年12月,中国更禁止了稀土元素加工设备出口。2024年10月,中国发布《两用物项出口管制条例》,限制约700项军民两用商品的出口。2024年12月,中国禁止对美国出口锗、锑和超硬材料,并且实施第三方管辖权,即其他国家或地区的组织或个人都不能违反此规定,否则会追究其法律责任。
踏入2025年,随着特朗普回朝,中国将一系列大体上与美国国防工业有关的企业加入出口管制名单,限制对它们出口军民两用商品。应对2月初的美国关税,中国也将钨、碲、铋、钼、铟等25多种稀有金属纳入出口管制,要申请特别许可才能出口。到4月2日特朗普公布“解放日”关税之后,中方将先后将28家国防或非国防美企列为出口管制名单,并进一步将出口管制扩大至一系列的中重稀土及其相关制品之上。
正如美国的对华半导体出口禁令一样,《出口管制法》也利用了中国在稀土相关产业的垄断性遇场优势,限制对美国的稀土和稀土相关制品出口,并针对性打击主要集中国防产业的美国企业。这可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除了出口限制之外,中方还有制裁和反制裁的办法。
一是2021年1月公布的《阻断外国法律与措施不当域外适用办法》,允许国务院指示中国实体不承认、不执行或不遵守域外制裁,并在中国法院提起赔偿诉讼。这种做法与欧盟的“阻断法规”(Blocking Statute)类似。中方暂时并未对美应用此法,但如果美国在其他议题(如俄罗斯、伊朗)上进一步以制裁方式施压,中方就有可能使用此法作为回应,甚至以此阻止在中国经营的美国企业不遵守美国的制裁。
二是2021年6月通过的《反外国制裁法》。此法将制裁视为反制,针对对中国进行遏制、打压,对中国公民或组织进行歧视性限制,干涉中国内政的相关方,可落实入境限制、扣押资产、禁止交易等。从成法至今的应用来看,此法主要针对在人权议题上针砭中国、涉及军工或涉台的外国个人或实体,实质影响有限,但如果中方真的要升级的话,也可以将制裁对象扩展到在中国真的有生意的企业身上。
《中国的新经济武器》的作者认为,过去几年,中国不只完善了上述各种工具的机制,而且也变得更为进取,从被动变成主动,不只用于反制外国,也用于保护关键技术和供应链,并开始为域外管辖的做法建立先例。但相对于特朗普向公球开火、向所有商品开火的武断,作者认为,中国的政策往往具针对性,最大化美国企业的痛苦、使白宫制订政策更加困难,而且平衡报复和经济稳定的需要,并有高度的灵活性(作者就举出针对现任国务卿鲁比奥的制裁为例)。
相较之下,特朗普的“贸易武器”却是杂乱无章,经常先落实再豁免继而又威胁再加强,在沟通上也有重大问题,例如白宫最近在一份文件中指中国“面临高达245%关税”一说,就一度惹来特朗普是否要再大加对华关税的误会。
而且,特朗普的政策经常不顾美国企业利益,例如其最新禁止Nvidia向中国出口H20芯片(较能比H100低大约75%,专为符合美国此前对华半导体出口管制标准而设)的做法,使本年首季收了中国近180亿美元相关订单的黄仁勋大吃一惊,反过来要为此支付55亿美元。而且,限制计算能力出口的办法漏洞百出,DeepSeek的出现也证明了拜登以来的限制无效。特朗普这次重蹈拜登的覆辙,更让人有感其黔驴技穷。
全世界对美国的信心危机
第三个让特朗普难以打赢这场贸易战的因素,就是特朗普的政治倾向和政策行动使全世界对美国失去信心。这种情况就反映在最近两周,美股、美债、美元汇价全都一同下挫的奇怪现象之中。
在特朗普关税战的激进和不确定之中,股市大挫和高度波动是预期之内的事,但无论是在2008年还是2020年的历史先例中,投资者为了避险都会投入美国国库债券,同时推高美元汇价。但这次,事情却没有这样发生。10年期美债债息由特朗普大加关税前的4.1%一度上试4.5%,如今回到4.3%左右的水平;美元对一篮子货币的汇价自1月以来则下跌了近9%。
这导致了全球金融媒体都在讨论美元霸权终结的问题。
这当然是大势所趋。虽然美元依然占了外币交易的近九成,但其在各国外汇储备的占比本世纪以来已由超过七成下跌至稍低于六成。特朗普的政策只是加速了这个过程。
特朗普的关税政策严重冲击了美国经济增长的前景,其在国内不听最高法院命令、打压律师事务所和学术机构、干预联储局独立等等的行为,也让人对美国体制失去信心。
而在美国政府赤字连年超过GDP 6%、净负债达GDP 100%的背景之下,共和党控制的国会还在推未来10年增加5.8万亿美元赤字的减税和开支政策。这当然也让人更担心美国政府的经济管理能力。
这场关税战暴露出美国的重商主义、单边主义甚至是孤立主义的倾向,更是让美国盟友们离心离德。即使特朗普最终收回对于全世界大部份国家或地区的关税,也无补于事。
特朗普很喜欢用牌局作比喻。在其与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Volodymyr Zelensky)的白宫骂战中,他就曾直批泽连斯基手上没有牌。今天的中美贸易战暂时似乎陷入了僵持的局面之中,双方都没有率先妥协的意图。不过,特朗普没有认清形势、没有充足准备就开打这一场关税战,从一开始就拿着一手必败的牌。结局如何一早就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