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莱曼尼之死】实力悬殊的伊朗凭什么与美国角力?
在西方流传着这样一首民谣:
丢失一枚铁钉,坏了一只蹄铁;
坏了一只蹄铁,折了一匹战马;
折了一匹战马,伤了一位骑士;
伤了一位骑士,输了一场战斗;
输了一场战斗,亡了一个帝国。
特朗普对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圣城军”指挥官苏莱曼尼(Qassem Soleimani)的刺杀,就好比那个引发一连串蝴蝶效应的“铁钉”,接下来“坏铁蹄”、“折战马”、“伤骑士”、“输战斗”甚至是“亡帝国”似乎已在预料之中。至少目前来看,以苏莱曼尼之死作为引线,整个中东乃至世界都成了火药桶,第三次世界大战的阴云已开始密布于各个角落。
中东会引爆第三次世界大战吗,苏莱曼尼是谁,美军为什么要刺杀苏莱曼尼,美国得到了什么,伊朗会进行怎么样的报复,是谁在乱局中渔利,中国和俄罗斯打算如何做,中东局势将往何处去,这些是各方普遍关心的话题。本组议题将围绕以上问题展开讨论和阐述。
【苏莱曼尼之死】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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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月8日针对美国伊朗关系的声明中,美国总统特朗普(Donald Trump)一方面为自己下令击杀伊朗知名将领苏莱曼尼的决定正名,一方面释放了重谈“伊朗核协议”的意愿,最后还着重表达了和平解决事端的意愿。这番表述也再次令观察人士得以确信,无论是伊朗和美国都不希望事态升级。
不过,虽然特朗普的声明结尾言辞温和,但诸如“我们的伟大的美国军队做好了一切准备。伊朗似乎正在露怯”、“美国的武装力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大”、“美国的军事和经济实力是最好的威慑”等说法,也不乏赤裸裸的威吓之意。
特朗普并没有夸大其词。他的批评者们可以说他是“耀武扬威”,但今日美伊的实力对比确实是悬殊的。伊朗不仅军事实力不如美国,且其自身经济情况也无法支撑大规模军事冲突。
既然如此,为何人们还会担心两国愈演愈烈?当实力对比如此悬殊,事态还有升级的可能吗?这是因为,重重包围之下的伊朗,确实还有其与美国角力的本钱。
“虎头蛇尾”的报复行动
此次美伊危机无疑是一件突发事件,面对国际上各界的高度关注和国内群情激昂的民意,伊朗不能令局势继续恶化乃至失控,却又必须采取报复行动。最终,其报复行动显然是经过熟虑的。
首先,美军最初由伊拉克阿萨德基地派出无人机杀害苏莱曼尼,伊朗便也将此基地为报复目标。阿萨德基地早在2011年便已由美军交还给伊拉克军方。理论上,伊朗攻击的只是驻扎着美军的伊拉克基地,而非美军基地。
其次,按美国和伊拉克的说法,伊朗发了16枚弹道导弹,故意锁定不太可能有人员出入的位置进行恐袭,主要针对建筑设施而非基地人员,结果美军和伊拉克安全部队毫发无损。而伊朗官媒宣称复仇行动致80美军死亡,更多是为了安抚国内高涨的对美敌意。
其三,根据伊拉克总理迈赫迪(Adel Abdul Mahdi)发言人的声明,伊朗在空袭前告知伊拉克很快将会发动空袭。由于美国与伊拉克军队共享军事基地,因此双方共享情报。此外,包括芬兰、立陶宛等驻扎在阿萨德基地的北约军事人员也收到了提前通知。
其四,伊朗官方在发动报复行动后,迅速表明无意升级事态。
总而论之,伊朗的这种报复方式,无论是被称作明智也好,还是被特朗普等人称作“露怯”(Standing down)也罢,都令美伊危机有了借机下台的可能。要知道,如果伊朗的攻击导致任何美方人员伤亡,特朗普纵使有万千不愿意,也必须进一步进行反击,事态届时真有继续加剧的可能。
不过,此次“虎头蛇尾”、“雷声大,雨点小”的报复行动只会是一个开始。伊朗知道自己与美国的角力不能凭靠硬碰硬的方式,伊朗也绝对不会咽下这口恶气。
要想理解伊朗将如何应对美国的方式,就必须先理解伊朗的思维方式。而在过去一周的美伊公关对垒中,有一个细节可助人们一窥究竟。
伊朗人的历史观
1月5日,特朗普发布Twitter,威胁袭击伊朗文化遗址,伊朗外长扎里夫(Javad Zarif)就此于Twitter回应,“在几千年的历史中,野蛮人曾蹂躏我们的城市,夷平我们的古迹,焚毁我们的图书馆,可是他们如今在哪里?我们却依然屹立于此”。
通过扎里夫的表态,人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伊朗人对自身地位的认知。在其认知中,这是一场“西装革履的野蛮人”对自己承继自波斯的文明之邦的攻击;在其认知中,自己作为先进而正义的一方,正承受着恶意而不公的打压。而这种情况在伊朗漫长的历史中,早已司空见惯。
过往历史不必多谈,单看伊朗共和国史,在伊朗人的主流史观中,1979年的伊斯兰革命的核心任务,是对伊斯兰世界陷入了严重分裂的回应,是为了改变近代以来伊斯兰世界受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侵略、瓜分和掠夺的情况;该革命所颠覆的是假公济私、依附强国的君主制;所尝试建立的是以伊斯兰信仰和民主共和为基准,“既不依靠东方的红旗,也不依靠西方的黑旗”的自主自强。
而在伊朗尝试实现该目标的过程中,为期8年的两伊战争让每一位伊朗人目睹了苏联、以色列、美国及其盟友、整个阿拉伯世界和非洲国家,都在帮助伊拉克打伊朗,更多的国家则对伊拉克入侵伊朗保持沉默。这让伊朗人明白,除了自己以外,他们谁也无法依靠。最终的战争结局,虽然未能击溃伊拉克,未能成功开拓革命西输的通道,却也让新生的共和国承受住了战争的考验。
至于近年来美国对伊朗所发起的空前制裁,虽令伊朗经济陷入极为尴尬的窘状,但该国在这种情况下依旧维持了中东最完善的产业结构,这些历史经历都大大增强了伊朗人的自信心。
很明显,抱持这种心态的伊朗是不可能“怯懦”的,也不会轻易罢休。当德黑兰扬言“要将美国逐出中东”,他们要打的是持久仗,而这种长期战略自然是根植于中东当前时局之上。
真正的主战场
中东正处于剧烈的转型进程中。一方面是各国之间的地缘战略格局重构,另一方面是各国内部的民族国家建构及重构。
从民族维度来讲,波斯人、阿拉伯人、犹太人、突厥人之间的纷争已然历时百年,而库尔德人也终于在叙利亚内战期间积累了与各方一搏的实力。
从宗教维度来讲,逊尼派和什叶派自是针锋相对,却没有那么泾渭分明,叙利亚和伊拉克都是典型案例。
从国家维度来讲,伊朗及其什叶派盟友被视为修正/革命派势力,反对君主制、崇尚政教合一的民主共和制,与俄罗斯合作密切,与美国冲突激烈;土耳其与卡塔尔则是亲穆斯林兄弟会的代表;沙特、阿联酋、埃及、以色列则构成反伊朗、反穆斯林兄弟会的阵营。三个阵营之间,以伊朗及其什叶派阵营最为势大。
这种局面,实则令区域外国家更易插手中东时局。俄罗斯藉叙利亚内战,先是与伊朗和叙利亚构建了稳固的协作关系,随后又以其日益稳固的影响力为本钱,逐渐与土耳其和沙特构建合作。中国方面最在意的“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稳定,因此纵然谨守“不干涉他国内政”原则,实际上也愿意巩固任何能为中东地区带来稳定的角色,并尝试调和各方之间的分歧与冲突。美国则长期尝试在中东树立共同敌人,并围绕这一核心发展一批盟友,建立“集体安全”的区域秩序,而当美国参与建设该地区的政治经济发展时,也是为了巩固该安全秩序。
在过往数十年间,美国是对中东影响力最大的、干涉最深的域外大国。而在中东混杂的地缘格局之下,美国“重视安全高过发展”的策略只是成功树立了一个又一个新的“安全威胁”,各国也无法腾出余力发展经济和政治,这使得中东主权国家势弱,动荡、矛盾和冲突不断,非国家武装组织也随之崛起。
在此背景下,这些有时被称为民兵组织、有时被称为政党的组织,很多时候扮演了重要的政治军事角色。美国、苏联、土耳其、沙特、卡塔尔等国,都尝试与这类组织构建盟友关系,以便拓展自身影响力,实现策略目标。而其佼佼者便是伊朗。
与众或专制或君主制的中东国家不同,伊朗本身自带的革命和民主元素,乃至其对伊斯兰的溯本归源,本来就让伊朗对这些组织有天然吸引力,尤其是什叶派组织。而伊朗政府自霍梅尼(Ruhollah Khomeini)时代便积极以输出革命为根本目标。依靠与众多武装组织的配合,伊朗维持了其在该地区显赫的影响力,且根据伊朗方面的评估,伊朗支持这些盟友的成本只占其GDP的0.5%。
当下美伊皆不想开战,只要不再发生意外事件,便不会有大规模冲突。但是两国依旧会通过这些非政府武装组织,上演灵活且频繁的小规模军事冲突。而这才是伊朗的主战场。其目标并非“击溃美国”,而是持续打击美国在该地区的影响力,让美国无法清净。念及美国国内日益兴盛的反战和撤军氛围,乃至特朗普本人希望撤军的意愿,在这个主战场里,更为占优的反而是伊朗。
对该地区而言,此次事件掀起了一个危险的火药桶,即将到来的一系列后续冲突,将如同叙利亚战争中各方势力的此消彼长一般,再次深度改变大国在中东的影响力。
而对伊朗人而言,一方面会出于务实的原因,继续尝试与美国以和平协商的方式解决危机,与中俄欧三方斡旋,在大国和联合国维度促进自己的诉求,另一方面,该次事件也已然再次坚定其1979年革命以来所树立的独立自主信念,并再次巩固了霍梅尼思想对伊朗外交的影响力,伊朗将更为积极地通过输出革命来巩固自身利益。
归根结蒂,这真的是一场文明的较量,而在这场已然耗时数十乃至百余年,并将继续持续数十年的较量中,此次因苏莱曼尼之死而引发的危机,既仅是沧海一粟,又会是关键的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