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脑与哲学系列】加布理尔:“我”不是大脑,意识不是一个物

撰文: 叶雯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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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加布理尔、潘洛斯或柏格森来说,唯物论、机械论和力学(三者可以说是同一回事)的心灵理论并不是在实用上无效,而是在描述意识时排除了意识的重要特性,使得这些理论无法准确解释意识,甚至犯下明显荒谬的误认。然而,这三位思想家对意识特性的描述也并非完全一样的:潘洛斯强调意识的叠加性,但他只是将这种特性看成一种被忽视的现象,而没有深入探讨它,转而借哈默洛夫的研究作一种量力物理学式猜想;柏格森从意识的叠加性质中发展了绵延、潜在性和创造演化的概念,以寻找一种支持心灵自由创造的哲学。加布理尔则很少谈到叠加性,深受德国古典哲学和观念论影响的他更重视上文提过的“自反性”概念,并且视之为意识问题和人类自由的核心。

【大脑与哲学系列】过往文章——

一、【大脑与哲学系列】脑神经科学与人工智能所理解的意识可能是错的

二、【大脑与哲学系列】从柏格森看还原论和机械论对意识理解的局限

三、【大脑与哲学系列】柏格森论物质与心灵之间的绝对差异——双重性

四、【大脑与哲学系列】加布理尔:否定心灵的独立性是意识形态作祟?

意识的自反性作用

那什么是意识的“自反性”(self-reflexivity)呢?自反的全称是“自我反映”,这并不是加布理尔的当代发明,对他影响深远的黑格尔虽然经常讨论到互相反映和自我反映活动是意识的重要规定,但他也只是改变了自反性的意义,而不是创立了这个概念。自反性可以追溯到古代哲学,而且它引起的问题超出了心灵哲学的范围,直接涉及到逻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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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要理解一个包含诸多单个(unit)物件的集合(set)时,我们可以用因果关系、层级顺序等方式来排列它们。例如,当我们去描述一个森林(作为集合)中各个动物、植物、气候、土壤、地形等单个物件时,我们可以用因果关系将它们串链起来:阳光生出植物、植物供给草食动物、草食动物供给肉食动物、动物尸体被细菌分解到土壤又成为植物的养份——在这个集合或系统之中,每个物件都被另一个物件施加作用。用哲学概念来说,我们可以在一个物件中看到另一些物件对前者所作的活动反映。

(Unsplash: Sebastian Unrau@sebastian_unrau)

然而,如果我们要理解的系统涉及到意识时,因果关系的发挥便没有那么直接和顺畅了:比如我们要分析金融市场时,即使某个企业如实公布它的业绩、发展方向、管理层的能力、市场需求等客观因素时,我们仍然不能准确预测这个企业的股价,因为无数个投资者的意识对这个企业会有著不一样的理解和预期,而这些理解和预期对股价走向的影响可以大于企业本身的客观发展力量——客观因素不一定会产生完全对应的客观结果,就是因为参与活动者的主观意识会影响著活动的方向。用哲学概念来说,在金融市场这个系统里,不单有物件和物件之间的互相反映关系(企业的实力反映为企业的股价),也有投资者这个物件发挥著自我反映的作用:他自己的倾向会生产出他的对象,进而加强了这个倾向(投资者对企业的信心使得这个企业变成赚钱的股票,继而再强化他的信心)。金融泡沫、“老千股”得以存在,就是因为在意识活动之中,主观的自反性作用力往往可以大于客观因素的作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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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反性”就是意识理解对象和理解自己时所发挥的作用,我们不能将这种主观作用随便打发为无意义的误解或幻觉——准确来说,即使意识的理解是没有客观根据的幻觉,但这个幻觉却仍然可以做成真实的作用:意识不单对自己有作用,也会对对象产生影响。对比一下森林系统和金融系统,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意识是一个难解的问题。我们或者能够在动物身上观察到一些迹象(例如宠物对不同人有不同的情感倾向),使我们不能完全否定动物也可能有自我意识,但即使牠对自己、猎物或环境有独特的解读也好,牠的活动仍然被他物和客观的因果链条所主宰,也就是说,就算我们承认动物有意识,我们也看不到牠的意识能生产出什么新的效果。相反,任何一个有意识参与其中的系统里,自反性都会偏离客观事物的因果关系、而且对事物的表现施加著不同程度的影响。正是因为意识干扰了客观事物的稳定性,从古到今有不少哲学家都力图否定意识的作用,以维持他们解释世界的一致(consistent)框架。

(Unsplash: Adaivorukamuthan@esu)

自我的消失与重构

加布理尔批评机械论立场的心灵哲学家,并不只是因为他们在论证上犯错——毕竟,即使某人提出的论证不正确,也不代表他的立场是错误的。加布理尔(和其他德国古典哲学家)不断强调自反性作用、主观性不可消除等因素,就是想要说明机械论心灵学说首先是立场错了,因而他们无法理解这些因素。然而,就算我们承认自反性和主观性是真实的,我们还是需要说明心灵的诸多性质,而其中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就是“什么是自我?”。

当我们问这种对事物的定义性问题时,回答的形式不外乎是对比此物与他物的差异,以及描述此物的内涵。但当我们问“什么是自我(self)”时,这种回答形式似乎失效了。例如,当我们要定义什么是猫时,我们可以对比出猫与狗、老虎、石头、房屋等无数他物之间的差别,也可以直接描述猫的物质特性。但是,如果我们想定义自我时,我们根本找不到自我有什么坚实内涵,不论我们是在经验之中还是在回忆之中,我们只能找到杂多对象和物件,而找不到一个固定和同一的自我。

当我们问“什么是自我(self)”时,这种回答形式似乎失效了(Unsplash: Fares Hamouche@fodelwdc)

加布理尔指出神经中心主义者就是以此为据否定自我的存在:我们只能在大脑中找到不同的部位,对应著不同的外部刺激,但却找不到一个部位去定位同一和固定的自我,因而自我不存在,只是一种幻觉或模拟。加布理尔认为这种否定自我与否定“命题态度”(详见前文)的立场一样,其实都在否定中证明了自我和“命题态度”的存在——即使自我是一个幻觉,它仍然是某个人的幻觉;幻觉的内容可能不符合事实,但幻觉者自身仍然真实存在。

神经中心主义者说在大脑中找不到自我的所在,所以自我不存在,但这种研究方法预设了自我是一个客观的、在时空中的物(thing),因而将研究物的规则也放在对自我的研究中。但自我和意识的特性使得这些研究物的方法和原则完全失效。神经中心主义在使用无效的方法,却反而因为研究方法无效而认为研究对象不存在。与神经中心主义者或我们的常识相反,当研究物的方法失效时,加布理尔转而提出一个能够包含自我—意识特性的立场——他不单不觉得我们无法在客观世界中找到自我是一个问题,反而认为这个事实在说明自我的特性:自我就是一个非客观的存在,却又是客观性的根据,它不会被它的经验对象所消灭,反而能够在杂多性和变化中保持同一。

(Unsplash: Robina Weermeijer@averey)

新实在论和“幻觉”的真实性

虽然主观意识的自反性会影响客观事物,但这并不意味著客观秩序不存在,更不等同说主观性可以任意改变事物的性质。加布理尔以及黑格尔都认为完全否定了主观理解作用的客观主义(objectivism)或者直接取消事物秩序的主观主义(subjectivism)或唯我论(solipsism)虽然是不一样的错误,但都起源于同样的假设:客观性和主观性是分裂的两个世界,而且只有其中一个世界是实在的。

加布理尔所提倡的“新实在论”(New Realism)因而不只是单纯地质疑客观主义,而是要反对这种分裂假设。这可以说是一种将客观性和主观性结合的哲学立场:他指出主观性、幻觉、自反性确实与客观性、紧密的因果关系不一样,但我们不能因此用后者来否定前者,因为它们仍然发生在世界之中——主观性是客观地、真实地存在的。加布理尔引用到希尔勒(John Searle)说明这点:“意识的惊异之处在于,当你有幻觉以为自己有意识时,你就是有意识的了。”我们或者能对外在于我们的事物有偏离的认识,但对“我们是有主观认识”这一点却不可能真正否定,也不可能作错误的理解,因为对意识的否定态度,仍然是意识的态度——自我意识在自我否定中找到自己。

希尔勒(John Searle)(Wikimedia Commons)

“新实在论”将客观性和主观性结合,并不是为了把问题简化,事实上,如果客观性会被主观意识影响,而主观性又是客观地存在,问题会变得更复杂:我们不可能提出一个一次性地说明全部事物的理论框架。我们用来说明森林系统的理论,用在解释金融系统时就会发生错失;我们或者可以从文献中完整理解中世纪欧洲基督徒的世界观和生活,但当我们要理解今天美国的福音派基督徒时,因为他们是活著的人,自反性仍然在作用,所以我们无法对他们作出定论。虽然他们共享著基督徒这个名称,但实际上他们已经是不同世界的人,无法用同样的框架去说明他们。因此,加布理尔的“新实在论”还有一个重要主张:单一的、静止的世界不存在,只有主观性和客观性不断交互作用的无数个世界;这也就是说,世界不是一个等著被主体发现的绝对客体,而是被主体的认识活动不断改变著的交互对象。我们甚至可以说,世界透过人类的意识来运动自身。我们在前文提到加布理尔定义意识形态为任何一种以单一框架去解释总体世界的思想倾向,因而他的“新实在论”和多元世界观就是意识形态的解决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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