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浦春马自杀背后(上):在无情“倦怠社会”中被逼正向的我们
7月18日,日本著名演员三浦春马在家中的衣柜里被发现疑似自缢身亡。7月20日,日本警方公布了三浦春马的尸检结果,表示没有什么需要特别说明,目前的线索都倾向判定三浦为自杀离世。
而在本文作者看来,诸多的讨论与猜测之中,最缺少的正是对自杀悲剧中媒介所扮演角色的反思。当悼念、纪念的浪漫叙事通过媒介刺激和挑动着受众的情感,对这一现象的反思也止步于此。震惊、惋惜、伤感过后,文化传统、艺人体制、情绪处理,当然还包括媒介角色等境况如果仍然毫无变化,那么一个悲剧的发生可能仅仅只是无数悲剧的复制。
“有在过着幸福的日子吗?”
“我曾经很幸福过”是三浦春马在大热电影《恋空》里的台词。7岁出道的他,2007年凭借与新垣结衣共同主演的电影《恋空》获得日本电影学院奖最佳新人奖。这部当年最红的影片,在收获了三十亿日元票房的同时,也令三浦春马人气暴涨,一跃成为最受瞩目的少年新星。此后,三浦与上野树里、水原希子、长泽雅美等日本当红影星合作,虽然尚未在影坛建立起不可替代的地位,但也被普遍认为星途一片大好。
据媒体报道,三浦在自杀的家中留有遗书,但详细内容并未被公开。不过,一封三浦二十岁时写给十年后自己的信,却在网络广为流传,信中三浦开头便问未来的自己:“有在过着幸福的日子吗?”他期许自己在三十岁时依然可以是强大的人,“把珍贵的东西紧紧抱在怀里。”
然而,作为演员不得不置身于各种媒介场域里的三浦,显然并没有如愿过上幸福的日子。事实上,近年艺人自杀的新闻并不少。2016年,乔任梁因抑郁症在家中去世;2017年,金钟铉以烧炭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2019年,韩国艺人崔雪莉上吊自杀,韩国歌手具荷拉在家中自杀身亡⋯⋯无论是疑似网络暴力致死,还是自杀事件在网上引起轩然大波,媒介也在公众人物自杀事件中扮演着越来越不可忽视的角色。
延伸阅读——涂尔干:自杀论 - EP48
“倦怠社会”也是无情社会
对于明星自杀,许多观众、粉丝首先感到的是“震惊到无法表达”、“不能接受”、“太突然了”。就三浦春马的离世,最多的叙述也是:他明明几天前还在社交网站发文宣传新剧。翻看三浦最近的微博:宣传新剧、为高考学子打气、唱歌给粉丝听⋯⋯一系列举动都散发着满满的正能量,并且在许多时候依旧展现着他那阳光甜美的笑容,这的确令大众难以从社交网站上察觉他的内在情绪。因此,众多粉丝在其社交网站留言:“希望这不是真的”、“快点出来辟谣”等等。而他的死讯,也是由于无故缺席了原本已经安排好的工作,才被“找上门”的工作人员发现。
众所周知,演员这一职业本身,就是要将自己的个人形象通过各种媒介不断暴露在大众眼前。同样,与普通大众使用社交网站不同,明星等公众人物开通、经营社交网站,也是工作和商业营运的一部分,更多的是为了达到营造人设、宣传作品等目的。在这一目的之下,明星本人的生活、想法等一举一动明确以吸引消费为目的,必然和应着市场与消费社会的需求。当人设作为商品用以获取收益,积极、美好、健康的一面不可避免地成为畅销的特质,将此类特质呈现在不同的媒体上,便能收买更多消费者的心;反之,不开心、忧郁、感伤等则被认为是负面情绪和形象,自然要通过压抑、无视被小心翼翼地收好。毕竟,“人有时候是很软弱的,但我们都希望见到坚强的人。”
延伸阅读——《失控的正向思考》:为何社会总是讨厌负面的人?
纵然韩炳哲的《倦怠社会》已经超出哲学阅读的范围,成为一本畅销书,吿诫着人们二十一世纪的病理样貌已经被神经元所引起的疾病——忧郁症、身心俱疲症候群等——所主导,提醒着我们福柯的规训社会已经被功绩社会所取代,但许多人依然执着地相信着无远弗届的更完美的“可能”。这令人们不断对自己提出“要更努力”、“要更强大”、“要更好”的要求,以为只要保持此种追求,就可以做自己、成为自己的主人,取得想要的成就。只是,当这种自我要求遇上三浦、雪莉等所谓追求完美的努力型艺人,再加上社会对积极情绪的提倡和肯定,效果更加适得其反了。
情绪与行为专家苏珊・大卫(Susan David)认为,负面情绪的价值也应当被关注。在 TED 演讲中,她曾提到自己十五岁时一边忍受父亲离世的悲痛,一边以看似平静的情绪、一如往常的笑容面对校园生活的经历。即便她被问到“最近过得怎么样”时,也依然会“积极地”回应说“我很好”。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她相信,我们所处的社会是一个鼓吹“无情文化”的社会,即便自己已经堕入深渊或感到孤立,也不会有人愿意来了解别人的内心痛苦。
在这种规训下,大众也开始习惯在技术、政治和经济愈发复杂的境况中,学着强化并严格控制自己的情绪反应。在一份七万人的调查研究中,苏珊发现有三分之一的受访者,选择在面对负面情绪时主动推开这种感觉,不仅对自己如此,对家人、孩子等身边的人也是如此。这形成了一种“道德正确”,即时刻保持积极的态度,忽视负面情绪作为一种讯息、一种数据的对生命个体自身的价值。
延伸阅读——尼采的道德系谱学:遵守承诺、会还债的主体才是自由意志的主人
但实际上,被忽略、被压抑的东西往往会通过潜意识影响着主体,僵化的情绪反应不仅起不到作用,也不可持续。由此,她呼吁大众体认情绪所带来的多样化讯息,从而培养情绪敏捷(emotional agility)——以好奇心、同情心,特别是勇于采取与价值相连的方法步骤和情绪共存,而不是否定、忽视负面情绪。
能够令苏珊面对悲痛,最终将情绪作为毕生研究对象的转折,是她当时的英语老师敏锐地察觉了她的负面情绪并让她写下感受,这一契机被她视为人生的革命性时刻。这让人不禁想起日剧《Dr. 伦太郎》中,堺雅人所饰的心理医生巧遇轻生者时,说出的那句:“不要再努力了。”
需要通过媒体获取曝光率、树立形象等职业特征,使得许多公众人物直到自杀离世,才被发现情绪出了问题。而当 Facebook、Twitter、Instagram、微信朋友圈以至微博等社交网站将越来越多的人带入公共空间,希望变得受欢迎早已不再是明星们才有的心理状态。在这样的媒介环境下,负面情绪如何得以被察觉又如何与之共处?我们能否敏锐地察觉他人的情绪,并为他人创造一个“革命性的时刻”?这也成为更多普通人需要面对的难题。
文章下篇——三浦春马自杀背后(下):网络暴力与媒体渲染 如何促成自杀效应
【本文原载于“新京报”,经作者授权刊登,原题为〈三浦春马自杀背后:名人自杀事件中,社交媒体扮演著何种角色?〉】
_________________
下载《香港01》App ,按“+”号加入《哲学》抢先看文章:https://hk01.onelink.me/FraY/hk01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