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哲学(六):改变世界的平凡人

撰文: 郭世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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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跨过山和大海,也穿过人山人海;

我曾经拥有着的一切,转眼都飘散如烟;

我曾经失落失望失掉所有方向,

直到看见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

---《朴树.平凡之路》

在《中庸》哲学的系列中,我们从无奈的命运开始,一步步勾画出人的存在处境,走过他人和世界,完成了自我。那么,一个完成了自我的精诚的生命,又如何面对一开始所承受的无奈的命运?这个《中庸》哲学中的圣人,是一个怎么样的生命境界?

《中庸》如此描述圣人的境界:“声名洋溢乎中国,施及蛮貊;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队;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故曰配天。”这段话为圣人添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圣人除了在国家社会上得到名声,更能感召一切有血气生命者,其生命扩展至天地日月所包含的整个世界。这种境界在孔子的《论语》中绝无提及,因此有些注者认为这是《中庸》文本参杂了战国后期黄老思想后的产物。【注1】无可否认,这里的圣人境界与黄老思想中的天人感应说有相似之处,语言风格亦接近战后后期的哲学著作;然而《中庸》的文本本身已经勾画出一条成圣之路,并非沿袭黄老思想而来。

究竟圣人如何能达到这种境界?这种境界如何可能?一个平凡的人怎么可以从自身无奈的命运走出来,成就自己,迎面他人,看透世界,乃至改变世界,成为圣人?

一个平凡的人怎么可以从自身无奈的命运走出来,成就自己,迎面他人,看透世界,乃至改变世界,成为圣人?

成己成物

我们在前文〈中庸哲学五:如何成为自己?〉中说过:“这个学习真诚地存在而成为自己的过程,其实是一个自我与他人和世界的不断对话、协商和调和的过程。”这个过程成就的其实不只是自己的生命,还有人在自己一生中所经受的一切事物。因此《中庸》强调:“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人在成为自己的过程中,一直在学诚的道路上,思考和实践着世界的意义。曾经我们都知道中国有一句格言:“树欲静而风不息,子欲养而亲不在。”这句话人人都懂,然而它就像过眼的云烟,没有成为我们坚守的道路。我们成长了,看到这个世界之大,机会之多,我们相信人生的道路是成为一个成功的人。但当青春在我们奋斗的岁月中渐渐逝去,当我们回首自己的人生,儿时父母对我们的呵护照顾,曾经因为一颗糖果的喜悦,一次做错事挨到的责骂……回忆如逝水不回,我们才发现他们一直在我们身后,却已远去。这时候,一句格言就不再只是一句教训,生硬的教条,而是刻画在生命之上的印记,代表着一个个逝去不能再追的生命时刻。这时候我们才重新发现了原来已经所熟知的一句话,然后,第一次,真的懂了。当我们觉悟了,给父母一个探望的时候,除了成就了一己之仁,也成就了“孝”德。曾经的外在之物由我们的觉悟和实践证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与生命相连的价值。通过这个价值的实现,我与父母又再重新连结。

由此可见,我们每一个人其实无时无刻都在改变这个世界,哪怕再渺小的人,每一个行为、每一个念头都在解读和影响着这个世界。世界的意义就是由这些一点一滴微不足道的小事构成起来,所以《中庸》说:“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广厚,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今夫山,一拳石之多,及其广大,草木生之,禽兽居之,宝藏兴焉。今夫水,一勺之多,及其不测,鼋鼍、蛟龙、鱼鳖生焉,货财殖焉。”人的世界就如天地山水,山里的每一块石、海里的每一滴水都是渺小的,它的存在与消失好像都不影响大局,然而山和海不外就是这些石头和水的聚集,如果每一块小石都消失了,山也不复存在了。人的世界也如此,推动世界改变的,离不开每一个渺小的人。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是改变世界的平凡人。

我们成长了,看到这个世界之大,机会之多,我们相信人生的道路是成为一个成功的人。但当青春在我们奋斗的岁月中渐渐逝去,当我们回首自己的人生,儿时父母对我们的呵护照顾,曾经因为一颗糖果的喜悦,一次做错事挨到的责骂……回忆如逝水不回,我们才发现他们一直在我们身后,却已远去。

知风之自

然而,一个平凡的人如何成为圣人?与黄老思想中的神秘学说不同,《中庸》并不认为圣人具有神秘的力量。我们前文说过,《中庸》之道是平常之道:“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诗》云:‘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执柯以伐柯,睨而视之,犹以为远。”因此《中庸》并不提倡甚么超乎寻常的道路,真正的道路在切近之处。圣人之道并不是甚么超乎寻常的东西,相反,它就是最平常的东西。

我们在前文〈中庸哲学四:如何看透这个世界〉中已经看到了:“我们那个最习以为常的世界其实是对我们来说最陌生的,或者说,‘平常’本身就是最难明白的概念。”人活在这个世界之中,恰恰是对自己习以为常的事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智者认为自己能凭自己的努力改变世界,愚者却不知道自己的每个行为其实都在参与这个世界。掌握了中庸之道的君子明白这个所谓平常的世界是由每一个人每一个刹那对世界的解读和回应所构成的,因此一方面不认为有任何超出于人之外的,可以改变世界的神秘力量;一方面不忽视自己的行为在世界之中的作用和效应。于是,改变世界之道,其实源始于自身当下对于世界的回应。只有人恰到好处地回应了世界,才能推动这个世界的改变。

2000年美国有一部电影名叫《让爱传出去》(Pay It Forward)。故事讲述一个小男孩Trevor为了完成学校作业——“想办法改变这个世界”,于是决定帮助三个人改变他们的人生,条件是他们要同样的帮助另外三个人,并这样要求他们帮助过的人。就这样,他帮助了自己的单亲妈妈、老师,有母女因他而团圆,有病人因他而得救。这件事慢慢得到一个记者的注意而曝光,可惜,Trevor有一次为了拯救一个被围殴的同学不慎被刀杀死了。在电影的最后一幕,所有因为Trevor而受过恩惠,改变了人生的人都来到他家门前致意,手里拿着烛光,排满了整个街道。

这个故事展现了《中庸》的改变世界之道。要改变世界,不需要伟大的理念,不需要显赫的名气,也不需要雄厚的资本,任何人只要从自己身边开始,就可以慢慢对世界产生影响。这就是孔子说的“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矣。”圣人与平凡的不同就在于,他从自身的生活世界之中就看到了世界与自己生命的连接,知道自己的每一个行动的价值。因此,《中庸》说圣人能“知风之自,知微之显。”

《让爱传出去》(Pay It Forward) 电影海报

平凡人的平凡世界

这不等于说圣人可以以自己为起点,冥冥中对世界作出任意的改变。圣人之道之所以能推动风气、改变世界,并不是因为他提出的道理有多精妙高深,多么有摄人的魅力。恰好相反,《中庸》的作者认为圣人之所以能影响及远,正是因为他追随的是一条平凡之路。

中国人自古相信大道至简,因为简单才能实行。就如Trevor所信奉的道德并不是为他人犠牲,也不是救济万民,只是人人都能做得到的:不求回报地帮助三个人。这个要求大部分人只要愿意都可以做得到。因此它可以很容易地推广。因此《中庸》说:“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君子之道: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知远之近,知风之自,知微之显,可与入德矣。”这点跟世界上大部分的宗教都有明显的不同,《中庸》认为任何伟大而崇高的东西都不能久远,比如墨子提出兼爱,要求所有人无私爱所有人,甚至不惜犠牲自己。墨家理想虽崇高,但也是先秦诸子中消失得最快的家派之一。当然墨子的学说也是出于对天下的无私关怀,但很多看似美好的理念背后都其实隐含着隐谋,不论政治上和宗教上,都不乏用理念来煽动和迷惑人的历史。《中庸》的作者提醒我们,这些表面上美好的理念只是一刹那的光辉,在爆发之后只会日渐消亡;而一切真实而可行的道路都是简单的、平淡的,看上去好像很平凡,没甚么希奇,但随时间的推移,这些最平淡平凡的东西才是历久不衰,成为真正贯穿着我们历史的东西。人类在历史上曾经追求过统一的大帝国,曾经追求过自由民主的共和国,曾经追求过平等的社会主义乌托邦,每一个时代都好像有新的理想和挑战,然而这些追求背后都其实根源于人的最基本、简单而历久不衰的需求:温饱、和平、安全和生命的延续。任何理念如果背离了这些平常的要求,就如水覆舟。

圣人的理念简单而平凡,却能经受得起历史的考验:“故君子之道本诸身,征诸庶民,考诸三王而不缪,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在推动的过程中,圣人的理念一次又一次获得社会、世界和历史的认同和印证,渐渐沉殿下来,成为最平常又最久远的东西。直到有一天,人们都习以为常得不再意识到这些理念的存在。正如我们今天的社会已经习以为常地接受了不同的文化、礼仪和道德,这些东西一直支撑着我们的生活,但鲜有人发现其文化来源。圣人之道在于:源自平凡、动于平凡、再回到平凡,圣人之德定义了我们今时今天认为最平凡的东西,在无声无息之中支撑起我们今天的生活,就如天地自然一样。因此《中庸》这样结束全文:“《诗》曰:“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子曰:“声色之于以化民,末也。”《诗》曰:“德𬨎如毛”,毛犹有伦;“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圣人配天之处即在于此。

让我们最后一次回到我们起点处的问题:人如何能回应无奈的天命?答案其实不在远处,一切都源自于我们所已经熟知的生活世界;如果人生有甚么无奈,只是我们忘记了“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就是能改变世界的平凡人。

注释

注1:黄老思想乃战国中后期假托黄帝和老子之名产生的思想流派,其思想揉杂了道家、法家、儒家和阴阳家的思想,在汉初一度成为了国家的指导思想,后流入民间发展成道教。此派思想的其中一个特色是认为圣人有掌握道的变化的神秘能力,可以透过这种感应能力直接变化事物而治理天下。比如《黄帝四经》中说:“圣人能察无形,能听无声。知虚之实,后能大虚;乃通天地之精,通同而无间,周袭而不盈。服此道者,是谓能精。明者固能察极,知人之所不能知,服人之所不能得,是谓察稽知极。圣王用此,天下服。”见 陈鼓应:《黄帝四经今注今译》(台北:商务印书馆),2004,页4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