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亚运.蔡俊彦专访|剖白奥运的欲望与痛苦 要成为更快乐的我
东京奥运,是香港体坛近年最昌盛的时期,成绩前所未有地好的那段日子,“香港运动员”五个字自带光芒。
有光便有影,东奥后的一年,蔡俊彦困在晦暗的影子里,走不出来。
运动员是人,是人便有欲,胜负欲、名利欲……膨胀的野心,却随着出局落空;从小心目中“成功的模样”,最终由队友张家朗实现。
“他做到我想做的事,而我做不到,我永远都不是最成功的一个。”他埋怨、沮丧,甚至觉得剑击犹如浪费时间。
两年过去,蔡俊彦坦然面对自己当日过大的欲望,沉淀、反思、尝试,耐心地去成为一个更好的剑手、更好的“人”。
摄影:郑子峰
读蔡俊彦的故事之前,要先了解他的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心急”。
前后采访过蔡俊彦不下10次,他最常提到的其中一个字是“癫”——说的不仅是跳脱的打剑风格,是行为上的“癫”;还有在剑道上的情绪,总是大起大跌,他以两个字总结:“心急”。
“本身好心急,做好多嘢都好急,好多嘢都贪方便、贪快……我没有驾车,如果有捷径我一定会行,很多事我都想一步登天,忽略很多中间的过程。”他不觉得这不好,运动员总需要一定的“心急”才能驱动前进,这性格也塑造了他的生涯。
第二件事,是他从小内心就有个“成功的模样”。
2010年代初,蔡俊彦仍是十多岁小伙子,正值美国冒起一批天才花剑选手:
陈海翔(Alexander Massialas)16岁开始已在世界杯、大奖赛接连赢得个人奖牌、21岁成为世锦赛银牌得主、22岁夺得里约奥运个人花剑银牌;
孟凯睿(Gerek Meinhardt)16岁成为全美男子花剑冠军、17岁夺得世界杯分站铜牌、2008年北京奥运成为美国史上最年轻的奥运剑击代表,至今赢得过4次大奖赛金牌;
Race Imboden 18岁已打入世界排名前10,三人都是美国队在里约奥运获得男花团体铜牌的成员。
“自己也想打得好成功,当时我觉得他们的成功就是‘最成功’,想自己也能像他们那样。十多岁时我没有他们那么厉害,但之后觉得还有能力去追赶他们。”蔡俊彦在21岁时也赢得生涯第一个世界级赛事——上海大奖赛的铜牌,让他觉得还可追逐心目中的“成功”,加上心急的个性,他眼中这一切要在东京奥运成事,“所以想奥运时拿到奖牌,就可以赶上他们的步伐,觉得自己可以追到,野心就变到好大。”
奥运过去了两年,他坦承自己当时还有其他想法。
“那时候野心真的太大,我知道奥运背后带来的是什么,不仅是追求剑击的成功,更是追求名利、金钱。”作为职业运动员,他很清楚奥运会的意义,他肯定不是唯一一个这样想、却是会说出口的唯一一个,其实没什么说不出口吧?这是人之常情呀。“一个大奖赛、世界杯,难度比奥运更高,但那时候我好心水清,拿到奥运(奖牌),我就搞掂架喇!谂返𠮶阵,如果畀我攞咗,我就退役架喇。”
蔡俊彦最后在16强出局;同一天,队友张家朗夺得金牌。
一瞬间,全香港的目光都在张家朗身上;一瞬间,蔡俊彦掉进低谷。
“他做到我想做的事,我做不到,我永远都不是最成功的一个”,这个想法填满了他的脑袋,他未能消化现实,接下来整整一年,他一直消沉,满是埋怨,“为何我们一样努力,差不多时候一起开始学,为何他做到而我做不到?为何美国的剑手可以?在香港的我身边也有一个人得?”
他不讳言,自己当时多埋怨、少去想解决方法,“那时仍如常练习,但曾觉得打剑浪费时间,觉得,我都系唔得架喇、整定唔得架喇……”汹涌的情绪,将他卷进这个名为沮丧的漩涡,“得不到的时候,就不懂得处理那个沮丧的感觉”。
奥运后一年,他低落得觉得也许20岁时的上海大奖牌铜牌,就是人生唯一一个世界级奖牌了,往后在国际赛的目标就尽量打入32强、16强,“打后的目标只是唔好咁肉酸”,而且这成绩在香港而言还算不错吧?
他也慢慢对自己独特的打法失去信心,“我心态上是喜欢在场上有种玩游戏的感觉,我是一个享受剑击的心态;技术上,我需要先做一些小跳步才打弓步。”他的剑击风格,令他被网民冠上“飞飞”、“飞天蔡”等暱称,他解释道:“这些步法会帮到我发力,做正常步法的话,我会没那么灵活,会觉得有点stuck(卡住)。”
心急的他, 以往一不成功,就想砍掉重练,看到世界前5名的剑手打法平稳,他就尝试去完全扭转自己的打法,“当时我想,也许我也要用这种打法才去到世界第4、第5吧?”他想舍弃风险大、奔放的步法,在剑道上忍住不“飞”,自觉不灵活,却跟自己说:“做不到,只是未适应而已⋯⋯”
当时他未意识到,即使朝同一个终点走,有人走得慢、有人走得快,人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步伐和路线。经历过无数辗转反侧的晚上,才开始慢慢想通。成长是点滴经验累积、千万次反复思考的寸进,每一寸进步都在跌跌撞撞中不知不觉,直至某一刻回首,才发现自己在成长路上已走得那么远。
蔡俊彦定下神回望之时,已是东京奥运后差不多一年。
2022年,他在首两站世界杯首圈出局,来到仁川大奖赛,张家朗首圈便止步,倒是当时已跌出世界前十六的蔡俊彦拾级而上:在32强面对意大利好手Guillaume Bianchi,一直落后之下面临10:14的关口,再输一分,便又再出局,但他连追4分追平,最终“决一剑”获胜。
“那一场令我的心态放开了”,他回想道。
16强淘汰法国的前世界冠军Enzo Lefort、8强又再“决一剑”击败Rafael Savin、4强对手科高尼同是世界冠军级的对手,他再以一剑制胜打入决赛,他获胜一刻激动咆哮,上海大奖赛的铜牌不仅不会成为生涯唯一一面奖牌,今次战绩更是再进一步。
“那天心理质素很好,赢了很多场决一剑,那一天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今次把握唔到,好快就会集中去下一分,没有将上一分的负能量带到下一分。”
没有将负能量带到下一分,成为那天最大的关键,来到决赛对着急速冒起的意大利剑手马连尼,他一度领先到14:12,可惜未能把握关键一分,遭对手连刺三剑,他最后拿到一面银牌,但当天他得到的不仅是一面银牌、生涯最好的大奖赛成绩,还有在剑击路上继续走下去的力量。
“那时候我以为自己有什么不同了,但回想之下,其实没什么不一样。”这令他意识到,可能自己一直在做的准备、一直以来的打法都没有错,“只是要耐心一点去等,才会有收获。”对于一贯心急的他而言,这种领悟至为关键。
成长一直在一点一点累积,仁川大奖赛没有令他像漫画主角般突然脱胎换骨、也没有让他完全想通奥运带来的煎熬,仅是让他感受到“耐心”的重要,而通往目标的路也许不止得一条。
“之后我听过很多故事,有些人30岁才成功,有些人20中才做到,我就开始觉得我也不用太心急,乐观一点去面对吧;在仁川拿到奖后,我心态上放松了,因为我还能拿到奖,原来我还可以再追逐第三、第四、第五次⋯⋯”
他不再轻易全盘推翻自己,在打法上、生活细节上他会微调,例如改掉晚睡的坏习惯,但也会坚持在以“适合自己”的事为基础之上去改进,“现在觉得只要继续坚持,轻微适当地调整,继续凭自己感觉走,总有一天会成功。”现在剑道上的他,打法如故奔放,内心情绪却没有以往的大起大落。
蔡俊彦成长的证明,还有另一方面。东京奥运他完成比赛后,坦承自己未懂应付排山倒海的外界目光、网上留言,当刻他说还未有答案;今次访问,他说:“两年过去了,我不是不珍惜网上的人的爱戴,当时我不懂如何回报他们对我的好,他们送来礼物,我是不是也要送点什么给他们?之后才发现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做好自己,可能有些人看我们比赛,对他们来说是压力的解脱,见到我们赢会好开心,输了会没那么开心,我们赢多啲,他们就会开心多啲。”
他还笑说,“早几日我太得闲,特登去连登Search(搜寻)自己个名,哗,原来(东京奥运)𠮶阵我都几多人闹!因为我团体打得唔好⋯⋯如果我𠮶阵睇到,会更加⋯⋯”但他已不再是当日的他,“现在我更在乎身边的家人朋友的看法。”
两年过去,蔡俊彦对“成功运动员”的定义没有变,“运动员路上仍是要攞成绩”,即将展开的亚运会,他的目标仍是个人和团体金牌,但不同了的是他的视野和心境,他没有再因一场表现不好而消沉两星期,剑击让他不快吗?就相约朋友消遣,很快便调整好情绪,“大胆讲,我今年尤其是下半年,真的没有再钻牛角尖,剑击带来的挫败感不再是我的一切。你问我,我当然宁愿找不到(剑击和情绪的)平衡而不断攞奖,但这不太现实吧?”
“贴地啲,我需要学懂纾缓自己的心情,要找到内心的快乐。”
“我接受到自己要走不同的步伐,也看到有不同的路可以通向这个结果。我仍然未知道自己的节奏是什么,但比起以前只看到一种可能性,现在我知道(生涯)可能性其实有好多。”
按照自己的步伐,缓也好急也好,不停歇的话,总能抵达心目中的理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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