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战”不只是国家大事 也是日常小事的生活践履︱专家有话说

撰文: 外部来稿(中国)
出版:更新:

2023年3月下由傅大为、卢倩仪、冯建三、郭力昕等人组成的台湾反战工作小组,发起了一份“反战宣言”的连署,以“和平、反军火、要自主、重气候”为主要诉求,但首波参与连署的学者与文化工作者仅有30余人。

撰文:张小虹(台湾大学外文系特聘教授)

台湾本就没有“反战”的传承,过去少数有关“反战”论述与行动的积累,主要都是针对美国为首所发动的两次波斯湾战争,包括本书第一章所提及的《战争没有发生?2003年英美出兵伊拉克评论与纪实》(主编冯建三亦为此次“反战宣言”的主要发起人之一,2023年亦被视为台湾响应全球反对美英侵略伊拉克的反战运动20周年)。在台湾不仅只是“反战”论述与行动的极度稀疏,甚至连中文反战歌曲也极为少见,就连周杰伦2004年那首远赴俄罗斯海森威拍摄、充满人道温情诉求、但历史、地域、政治面目极度模糊的《止战之殇》,也轻易被Kuso篡改为《告台湾青年书》。就算台湾本岛是世界上极少数没有直接遭受过“大战争”摧残的地域,但台海70多年的军事对峙,显然也没能让台湾在“反战”论述与行动上有较为积极的表现。在这样的历史情境之下,这份“反战宣言”的公布,果不其然立即引来各方挞伐,几位发起人被攻击为“中共同路人”、“侵略者的帮凶”、“大中国沙文主义”、“红蓝统代言人”、“左胶”等,完全不顾他们过去数十年来在台湾社会运动的参与和学术研究的投入。这些攻击背后的逻辑极为简单直白:“反战宣言”就是“投降书”,就是亲中,就是反美,就是弱化台湾国防、破坏美台同盟、陷台湾于险境。这样激烈的红帽乱扣,只能再次证明台湾几乎没有谈论“反战”的论述空间,一切只有搅和与混乱,说不清楚也讲不明白。

台大外文系特聘教授张小虹新作《止战》,自我定位为“台海战争的哲学思考”。(时报出版公司提供)

作为首波连署书中的一名连署人,在最初收到连署书时确曾有过犹豫,但还是愿意支持的主因,在于十分困惑、十分不甘心也十分担心,为何台湾学界与文化界在两岸关系空前紧张之时,没有任何公开的讨论或争辩,我愿意连署所寄盼的,乃是此“反战宣言”或许至少能引起一些骚动与对话的契机,至少可以像一颗顽石,投入湖面而激起涟漪。然当此“反战宣言”正式公布后,引来的却是既定政治立场的宣示与对立,甚至诅咒谩骂与红帽乱扣。更让人心冷的是一阵骚动后一切复归沈寂,并未引发台湾“反战”论述的后续开展、诘难与论战。

依然记得“反战宣言”公布后的第二天,陆续接到几位女性主义朋友“温柔的质问”,质问我为何会加入连署。当时我并未直接回答,只说正在写一本谈论两岸战争的小书,日后定将奉上。或许这“部份”说明了《止战》一书撰写过程中重要的动力来源之一,就是向我的女性主义朋友们说明我的“反战”与“反反战”立场、说明我为何不直接谈“反战”而要谈“止战”、说明我为何要将两岸战争当成“哲学思考”来自困于难局,说明我为何愿意在没有“反战”论述空间的当下台湾、甘冒风险去思考“战争”的“不可能性”。

如果思考必然携带着一个始终在进行的折曲、转向与变形过程,那《止战》一书的“结语”也必然是一种“诘语”,一种自我诘问的反复与重新出发。对我而言,什么是同时存在的“反战”与“反反战”?什么是我在书写过程中不断想要放弃、却又再度坚持下去的原因?什么是我在连署“反战宣言”当下无可回避的犹豫?是的,我犹豫是否会被严重质疑我的政治立场与书写策略,我犹豫是否会被莫名其妙扣上莫须有的帽子,但我真正最大最深最惶惑的犹豫,乃是这样的“反战宣言”如何既是又不是我的“反战”立场。

台湾学者郭力昕、卢倩仪、傅大为、冯建三等人发起《反战声明》,2023年3月20日召开记者会说明理念。(张钧凯摄)

作为一位女性主义者,我最怕听到“女人天生爱和平”、“母性反战争”等说法;同样作为一位反战者,我最怕看到了无新意的反战宣言:反战就是要外交斡旋与和平谈判、不要军事扩张与武装冲突;反战就是要批判强国军事主义与军工复合体的利益输送、反战就是要大量削减国家预算在战争军武上的支出、转而挹注到教育、环保与社会福利。这些都好、都对、都重要,但终究是老生常谈,抑或许正是因为始终不见成效而落得反复倒带。而真正最让我生气也最让我担忧的,乃是绝大多数的反战宣言都将焦点放在国家政策、预算、国际外交或政府作为等“宏观政治”的层面去质疑、去抗议、去要求,仿佛“反战”作为“国家大事”永远无法与“微观政治”的“日常小事”有任何瓜葛牵连。不是说上街头抗议、发传单、静坐、参与连署有任何不对不好不切实际之处,而是我们有没有可能在这些既定论述与行动模式之外仍能去思考、去想像、去创造呢?如果我说“要战争,还是要和平”是个假议题,这跟“反战”有关吗?如果我坚持清明扫墓但绝不进宗祠祭祖,这跟“反战”有关吗?如果我拒绝使用“武汉肺炎”的用词,这跟“反战”有关吗?如果我抗议对武汉台湾人的歧视、抗议对万华茶室性工作者的污名化、抗议对金门、马祖的边缘化,这跟“反战”有关吗?如果我想要区分“祖先”与“祖宗”、“血缘”与“血统”,这跟“反战”有关吗?如果我想要改变战争的“时态”、改变我们对“未来”的想像,这跟“反战”有关吗?

《止战》这本“小”书,或许正是这样一个未尽周全也不拟周全的小小尝试,尝试将“反战”与“反反战”并置思考,尝试将“反战”之为“国家大事”翻转成“日常小事”,让我们或有可能在层层复层层的难局测试中,找到可以落实在日常所思所想与生活践履上的伦理抉择。

若“反战”是立场、“止战”是思考,那我反战,我也反反战。

本文经台湾时报出版公司授权转载,摘录自《止战》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