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儒家到全球南方・二︱石之瑜:革命何时会来?没人知道!

撰文: 刘燕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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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2月5日至3月30日,台湾大学社会科学院辜振甫先生纪念图书馆、台湾大学政治学系合作举办“笔耕不辍、侠骨仁心:石之瑜教授著作展”。石之瑜教授为台湾教育部终身讲座教授、台湾大学政治学系名誉教授,从1990年至2024年共计出版114本专书,其中独著之学术专书中文31本、英文19本;主编之学术专书英日语等外文17本、中文14本,另有中文之时政评论文集独著14本、合著4本;以及中文诗集3本,涵盖议题包括外交政策、政治心理、两岸关系、少数民族、知识社群、非西方国际关系理论,核心关怀一以贯之:解构与再建构变动世界中的中国。

2025年2月19日,石之瑜教授前来特展发表演讲,讲题“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儒术、人民集体性、全球南方”,许多两岸学人学子到场参与,演讲内容由孔子对女子小人的微言大义出发,扩及自由主义社会与儒家社会的集体性落差,再到对于全球南方的全新定义:“不可预测的集体”。围绕演讲内容,《香港01》推出系列报道三篇,本篇为第二篇,聚焦儒家社会与自由主义社会的不同集体性。

小人就是天命

石之瑜指出,孔子所说“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其实意思就是:君子不用学习耕作,而是应该安安静静坐著,给天下一种安定的力量,这是做君子的责任,其他就不用做了。石之瑜补充,这就与春秋战国时的农家不同,农家主张诸侯自己下田耕作,其实也是一种聪明主张,因为如果诸侯一起下田耕作,将来老百姓饿死了,也不会轻易革诸侯的命,毕竟诸侯跟他们一样耕种,百姓饿了也跟著饿,虽然实际上诸侯并不会挨饿。

石之瑜接著指出,但孔子认为君子耕种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君子的责任就是安定天下,给天下一种秩序,所以“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背后意思就是指这些事情不是君子该做的。老百姓如果能吃饱,诸侯又怎么会吃不饱?而如果老百姓吃不饱,能缴上来的粮食就少,诸侯也可能吃不饱,于是强迫老百姓上缴更多,结果可能就是百姓不只吃不饱,还跑到山林里躲起来,这样诸侯能获取的粮食就更少了,甚至可能连军队都没有了。所以孔子说“足食,足兵,民信之矣”,而要足食,君子就要奉劝诸侯,不要抢老百姓的食物,这样百姓就不会因苛政而逃跑,国家也就有了兵源。

石之瑜接著分析,孔子也讲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意思是小人不会怕天命。为什么?因为小人在意的是自己能否吃饱,“但你如果让他吃饱了,他就愿意为你,因为你给我一种安定的感觉、维持了秩序。”所以对圣人与小人而言,小人不懂天命,也不用懂天命,因为小人加在一起就是天命,君子与诸侯就必须懂这个道理,要知道把所有小人加在一起就是天听,就是天视。

石之瑜指出,所以天命对诸侯的评价,其实就来自老百姓、农民一点一滴的反弹,当不同地方的人都对君王有反弹,即便这些人可能互不认识,久而久之这些不满还是会渐渐集结,但集结到什么程度会爆发,君子不知道、诸侯不知道,小人自己也不知道。

石之瑜分析,所以君子粉饰太平也是没有用的。《论语》中有这么一句话,“四海困穷,天禄永终”,也就是在上位者一旦治理失败,上天就不会再给你统治的天命。“很多人当然觉得这种说法可笑、不可相信,但其实这句话对儒家而言特别重要,因为这句话表明了,儒家认为一个社会要得到治理,靠的不是教养老百姓,而是教养君子。”

石之瑜总结,儒家所要说服的对象,其实是统治阶层,而不是老百姓,因为要负责任的就是统治阶层,不是农民也不是女子,农民与女子只是负责供养统治阶层,这个社会好与不好,最后的责任是在统治阶层。如果统治阶层不了解这一点,整个国家就无法维系。当统治者了解这个道理后,老百姓就会成为很好的供养者,反之亦然。所以从这点可以看出来,儒家的思想、政治伦理的培养,强调的就是统治阶层,而不是一般老百姓。

2025年2月19日,台湾大学政治学系名誉教授石之瑜在“笔耕不辍、侠骨仁心:石之瑜教授著作展”发表演讲,讲题“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儒术、人民集体性、全球南方”,内容由孔子对女子小人的微言大义出发,扩及自由主义社会与儒家社会的集体性落差,再到对于全球南方的全新定义:“不可预测的集体”。(刘燕婷摄)

自由主义的逻辑

石之瑜表示,但自由主义、资本主义正好相反,他们假设了,任何人只要握有权力,必然滥权为恶,因为这是人类无法改变的天性。而这显然是来自基督教的“原罪”概念,所以在这套思想体系下,就衍生出了权力平衡(Balance of Power)、有限政府(Limited Government)等政治概念,要教导老百姓有意识地去抵抗滥权,“所有人要统治你都要经过你的同意”。

石之瑜补充,当然在以前的西方政治环境,统治根本不需要老百姓同意,所以这其实是一个迷思。而迷思就是让老百姓在碰到暴君时出来抵抗,但其实最后结果也跟儒家社会没有很大差距:多数老百姓是不会轻易起来抵抗的,所以暴君实际上还是继续存在。

石之瑜指出,因此也有人讨论一个问题:提出社会契约论的霍布斯(Thomas Hobbes)究竟是自由主义者还是专权主义者?这其实讲不清楚,因为霍布斯主张统治必须经过老百姓同意,可是现实运作的结果似乎更像:霍布斯的学说其实是在告诉老百姓,你已经同意被统治了,因为你不同意就活不下去了,所以你一定会同意,也就是同意接受统治者的专权。

石之瑜分析,这就会牵引出一个问题,你到底是要把社会治理的责任,放在老百姓身上,还是把社会治理的责任,放在统治者身上?这是儒家跟自由主义之间很大的差别,也是彼此无法相互理解的关键。

霍布斯《利维坦》(Leviathan),卷首插画极具震撼力。(资料图片)

农村基层政治实践

石之瑜接著举例,《论语》中有一句话,“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这其实也就是在说,君子如果能够不与世争,公平的排难解纷,农民就可以安定下来。如果去大陆农村做调查,就会发现一个普遍的责任,几十年来没有改变:村支部书记必须做社会调解,调解村子里各种各样的纷争,例如某家的牛踩到别家的草,两家吵起来,书记就必须调停。而调停可以说是很重要的KPI,这就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石之瑜表示,老百姓不知道为何书记要每天翻山越岭,只为调解两家牛的问题;老百姓也不知道,为何学校老师要翻过好几座山,到不同人家里劝小孩上学?为什么收一个学生这么重要?为什么会有《一个都不能少》这部电影?讲来讲去,如果把君子想像成今天的党干部,那么儒家对君子的要求,就像要为党干部培养责任感,将来如果社会出了问题,责任就是党干部没做好。

石之瑜再举例,早年研究村民自治选举很有意思,有93万个村要选村长,但差不多有1%的村子选出来的不是中共原本规划的。如果出现这个现象,被问责的就不是被选出来的人,而是支部书记会被指责工作没做好。

石之瑜提到,在过去受文革影响较大的村子,村内往往有很多派系,选举时村支部书记就很难做,因为选举时往往就是各派僵持不下,但偏偏上面又有一个规定:村长当选人得票率必须超过50%,而各派僵持就可能导致最后没有任何人得票超过50%,所以往往就会发展成一个结果:上面没收选举,派人来代理村长三个月,然后逼各派这段时间内自己搞定。这就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现代实践,老百姓怎么会知道党为何要这样,但党心里也清楚,如果不帮老百姓解决问题,党自己最后也会没饭吃。

《一个都不能少》中饰演代课老师的魏敏芝。(剧照)

民心无法掌握

石之瑜指出,春秋战国时,儒者们贩卖儒术,让君王可以成功统治自己的王国,并用良好的治理让更多百姓移居到自己治理的国家,这样就能得到更多兵源、粮食生产力,最后天下定于“一”。这个“一”是什么?其实就是孟子说的“不嗜杀人者能一之”,也就是不嗜杀的国君能统一天下,当然也不是说谁都不能杀,例如“独夫”(暴虐无道的君王)就可以杀,所以孟子也说“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当然这也是儒家在后世运作时产生的困扰,到底谁是“独夫”?其实都是结果决定论。

但儒术的道理还是一样的,即使是结果决定论,即使上台的人是透过暗杀、斗争等不正当的手段,上台后还是要对老百姓好,否则政权就会垮台。“至于现实是不是真的这样?我们从历史来看未必如此,但这就是儒家的‘治理术’,所谓‘治理术’就是要让君王跟统治者都相信,必须掌握民心,才能把王国统治下去,不然就会面临威胁。”

石之瑜反问,至于确切威胁是什么?什么时候会导致政权垮台?这就是儒家所要警告君王的:这两个问题的答案你不知我不知,不知老百姓何时会起来反抗,所以必须问“天”,“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天”才知道,而“天”就是老百姓加在一起。但老百姓什么时候会加在一起?“其实老百姓自己也不知道,因为百姓自己不会有革命思想,往往是吃不饱了就会有人逃,接著就是集体拒绝缴税,一气之下又把收税的官员杀了,走到这步没办法了只好起来革命。”

结果一部分人先革命后,就会吸引其他吃不饱的人加入一起革命,于是就如野火一般,先是打倒腐败官员,再来拿下县城,最后发展成一股势力。而朝廷的大臣、君王身边的人,他们不知道朝廷的腐化吗?当然很清楚,研究赛局理论(Game Theory)的就知道,这个时候他们就必须要做选择,如果站在君王这边,会是什么结果?弑君又会是什么结果?自立为王又会是什么结果?如果朝中大臣都在考虑不帮助君王的选项,朝廷很快就会从内部崩解。

石之瑜指出,农民什么时候会起义,其实农民自己不知道,就像荀子说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老百姓就是水,没有水,君王就无法生存,这也是孔子说的“民以君为心,君以民为体”。人民有一种没办法控制、也没办法预期的集体性,前一天、甚至前一分钟,看起来还是非常好治理、非常容易压制分化,就像一盘散沙,却可能某天一把火燃起来了,农民就成为不可抗拒的集体,成为一股洪流,等政权垮台又消失。而下一个上台的君王就必须思考、自我警惕,究竟是要争取民心,还是眼看洪流消失又继续剥削?“多数君王刚上台时,都是趁民心而上,所以执政之初都会重视民心,但最后还能不能重视民心,他自己也不知道。”

石之瑜分析,现在的假讯息议题就是很好的案例。假讯息本身,就是凝聚民心的工具,如果去看假讯息的内容,就会发现内容千篇一律,都是关于统治阶层的道德败坏,为的就是摧毁统治阶层的正当性、让百姓离心离德。如果政府及时稳住老百姓,就是中兴;如果做不到,还把老百姓杀掉了,就是历史学家说的成王败寇,“把坏事写成革命的人干的,但其实革命的人要反对的正是这些事,历史就是不公平。”而不论历史如何不公平,重复的还是同一个概念:统治者必须要掌握民心,才能生存。

石之瑜总结,所以统治阶层必须不断证明,自己拥有民心。向政敌证明自己拥有民心,政敌就不敢轻举妄动;向百姓证明自己拥有民心,百姓就会认为自己所遇到的麻烦,其实是自己这一小群人的问题,不是普遍大众的问题。而如何证明自己拥有民心,到今天为止,还是受儒家文化影响的政府、社会、政治系统主要的治理性核心。“但实际上,统治阶层是不可能掌握民心的,因为老百姓何时冒出来,根本无法预测。”

图为2024年12月23日,涉嫌枪杀美国联合健康保险(United Healthcare)行政总裁汤普森(Brian Thompson)的疑犯Luigi Mangione,被纽约州最高法院提审。(Reuters)

自由主义与儒家的差异

石之瑜接著分析自由主义社会与儒家社会的差异,并以近来的美国医保巨头CEO汤普森(Brian Thompson)被枪杀为例,指出当然这是刑事犯罪,从法律的角度来讲罪不可赦,不过云云大众却对凶手有很多感谢与赞美,认为这反映了大家无法负担医疗保险费、无法就医的痛苦,这种愤怒则被不合法的暗杀行动宣泄了。

石之瑜揭露,这种痛苦背后,其实反映了所要挑战的一种心态:如果你有问题,那是你的问题、是你的责任,如果缴不起医保,就要晚上兼差,设法让自己缴得起医保。但这种心态,就不是社会主义国家预设的,如果在社会主义国家,例如在上海大街上,有人突然倒下饿死了,政府的统治正当性就垮了,因为社会主义就是要保证每个人都吃饱,一个人饿死,所有人都知道责任在政府身上;但如果在纽约、洛杉矶、芝加哥街头,有人饿死了,大家会认为这是这个人自己的责任,每个人都要对自己负责。

石之瑜指出,人有一种集体性,这种集体性是没办法掌握的,是因应社会上的财富分配、供养能力的分配、供养责任的分配而来的。受到供养的人如果知道自己的生存与供养者是一体的,就会对后者好;如果受供养的人觉得这是因为自己本领高、手段强、会玩股票游戏、会搞AI技术,所以自己理所当然高高在上,就会认为在自己脚边饿死的人,与自己无关。

但如果因为有人在自己脚边饿死,而被触发“原罪”的感觉,可能就会转而建立一个“给钱的制度”,也就是慈善事业,或是现在部分大公司的会有的:回馈多少收益给社会。如此一来,整个社会的生养育关系就可以被维系,例如有人饿倒在地上,可能就有人协助他前往收容院,让他吃饱;而有的人不愿意待在收容院,可能会趁机逃跑,被发现之后还是会被拖回去。不过也有人一直住在收容院,最后染上毒品,或是利用贩毒赚很多钱。

石之瑜指出,其实从“汤普森被刺案”就可以看出,自由主义社会会产生与儒家社会、社会主义社会不同的问题。如果透过自由主义社会的角度来看儒家社会,或是相反,都会有落差。儒家社会觉得自由主义社会不负责任,后者则会觉得前者的政府过度介入,而且为了维护体系而采取高压手段。于是彼此的相互不理解,逐渐走向了相互恐惧:儒家社会指责自由主义社会,怎么能让老百姓饿死;但自由主义社会也会指责儒家社会,为何一个社会可以接受政府对人民采取高压手段?

石之瑜总结,其实两种社会的人民都有一种集体性,因为人民都是供养者,而供养者要如何存在、与被自己供养的人存在什么样的共生关系,其实都是要靠长期的历史文化养成,让大家接受目前的方式,就像如何让社会接受目前的供养责任分配,也是要靠教育,也就是不断的教养。教养与供养的实践相互强化、不断来回,形成了目前的两种理所当然,而人民的集体性就可以在这里比较出来:一个是知道人民有集体性,但掌握不住,于是想尽各种办法;一个是不认为人民有集体性,所以就任其死活,但实际上这背后还是有一种“任其死活”的思想与话语,来帮助这种政府维系政权。这就是儒家与自由主义社会的两种人民集体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