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治理与中国・一︱超越民主与专制 石之瑜:归属与支配是关键

撰文: 刘燕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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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5月31日,台湾大学政治学系举办石之瑜教授的新书讨论会,活动由台湾大学政治学系系主任黄旻华教授开场、中山大学政治所荣誉退休教授廖达琪主持,并与政治学者施正锋、台湾中研院人社中心研究员兼台湾大学政治学系教授萧高彦、《风传媒》总主笔夏珍、台湾中研院人社中心研究员曾国祥进行对谈。

石之瑜教授的研究领域涵盖国际关系、中国研究、政治心理学、文化研究与知识人类学,不仅学术专著等身,更对西方主流学术思想带有强烈批判,且时常在两岸媒体发表时评。此次新书《当代中国的儒家治理与社会主义专制》(Confucian Governmentality and Socialist Autocracy in Contemporary China)聚焦探讨当今中国政体下,儒家和社会主义原则如何塑造公民与领导者之间的互动,同时期望超越民主与专制的二元对立。作为关心两岸思潮的媒体,《香港01》获邀前往采访,此为系列报道第一篇,全部共三篇。

意识源起

石之瑜首先表示,自己很少处理民主化相关议题,但近年做国际关系理论研究时,越做越感到有瓶颈。他观察到,学者普遍无法推翻或检讨国际关系中的基本预设,包括无政府状态、自然法、自然权利,而这样的预设影响许多英语世界的国际关系、中国政治、中国外交论述,例如2018年中共取消国家主席和副主席最长连任两届的规定,就在西方学界引发极大震撼,当然有的人也因此感到高兴,“他们认为这个做法终于解决所有研究上的立场问题,中国证明了自己‘毕竟不是我们之一’,我们把它当成一个邪恶存在来对待即可。”

石之瑜进一步指出,国际关系研究到最后,似乎都在找寻这种“最简单的答案”,进而建立黑白二元论述,宛如小丑与蝙蝠侠的斗争,非常不负责任,而这些年国际关系理论界虽然一再检讨反省,却碰到瓶颈,结果永远没办法真正沟通。所以自己希望能发展出一种语言,从政治学的最根本假设进行检讨,来叩问一个最根本的问题:为什么人们会觉得,人权是一个最基本的存在?

从这个问题可以衍伸出很多连续扣问:为什么看到其他国家有人权的压迫,就会产生一种必须要介入的本能?这种本能是怎么养成的?什么样的文化、思想,养成了这种本能,而让人觉得自己的介入是理所当然的,让人觉得自己的介入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但实际上所有的介入,都是制造更多的问题?

石之瑜表示,要问这些问题之前,其实就必须要去思考,为什么人们会把民主跟威权的对立看得如此理所当然?实际上在人们的实践跟所建构的理论中,都不可能把民主跟威权变成两个对立,但自由主义者就是有一种内在需要,来把民主跟威权变成是两个对立。因此《当代中国的儒家治理与社会主义专制》这本书,其实是想做一个打底的工作。

石之瑜接著回溯,自己一开始批判主流学术理论时,其实是从西方去找资源,例如后现代、女性主义等批判理论,因为这些理论的批判论述,即便英语学术界的同仁不一定接受,却至少听得懂,所以能做为自己的反抗同盟。但这种借助终究会有表达的困境,所以自己最后还是决定回归非欧陆、英美的思想资源,也就是回到儒家的文本中,所以就有了《当代中国的儒家治理与社会主义专制》这样一本书。

2024年5月31日,台湾大学政治学系举办石之瑜教授的新书讨论会,活动由中山大学政治所荣誉退休教授廖达琪主持,并与政治学者施正锋、台湾中研院人社中心研究员兼台湾大学政治学系教授萧高彦、《风传媒》总主笔夏珍、台湾中研院人社中心研究员曾国祥进行对谈。(台湾大学政治学系彭锦鹏教授供图)

归属与支配是关键

石之瑜说明,《当代中国的儒家治理与社会主义专制》首先要批判的,就是政治学所假定的自由民主与威权独裁的对比。因为一个社会要能组织起来、要能完成治理,绝对不是因为政体独裁或民主,而得到治理;一个社会之所以得到治理,是因为这个群体的人,愿意归属于这个群体,而领导人要实践治理,就必须要形成秩序,也就是这本书主要讨论的两大元素:身分归属(belonging)与权力支配(dominance)。

所谓“身分归属”,是讲一个群体如何产生一种归属;而所谓“权力支配”,则是指一个群体的秩序,是通过怎么样的一种思维、一种理所当然的假设,而把大家组织在一起,让大家产生一种愿意相互归属的情感。

石之瑜进一步陈述,自己要问的问题,是一个政治社会之所以能够形成的最根本问题:人们如何归属?领导人如何支配?什么样的支配是人们可以接受的?什么样的情况之下人们相互归属?什么样的情况下领导人会通过政治归属去排除一些人来完成支配?石之瑜强调,自己要问的是归属与支配这两个最根本的问题,而不是政府如何产生、是不是透过老百姓选举。

石之瑜指出,去问了归属与支配的问题后就会发现,民主与专制虽然是两种政府产生的方式,却都不能运作脱离归属与支配的原则来运作。人们认为民主可以解决的问题,或者认为一个伟大领袖可以解决的问题,如果牵涉归属与支配,都不见得能依靠一种特定制度来解决。而一旦现有制度违反了归属与支配的需要,社会往往就会借助另外一种力量来解决,例如民主运作不下去,就会借助专制的方式,专制运作不下去,就会借助民主的方式。

例如,一个自以为全知全能的领导面临的是:老百姓不愿意告诉他,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归属关系、老百姓怎么想、老百姓到底手边有什么资源讯息与能力,这个全知全能领导其实是无法继续统治下去的。而其结果就是,变化会在一个你没有办法预期的情况底下突然爆发,例如一个被认为已是完全完美的封控体系,因为新疆发生一场火灾,就把整个封控体系瞬间改变了,这个封控体系里面所有效忠的人,瞬间好像成了背叛者,但其实这些人自己都不能预测自己。

2024年5月31日,台湾大学政治学系举办石之瑜教授的新书讨论会,活动由中山大学政治所荣誉退休教授廖达琪主持,并与政治学者施正锋、台湾中研院人社中心研究员兼台湾大学政治学系教授萧高彦、《风传媒》总主笔夏珍、台湾中研院人社中心研究员曾国祥进行对谈。(刘燕婷摄)

同样的道理,如果一个看似非常自由民主的社会,人们可以去投票,但最后产生出来的政府,就是一个贪腐且无能的精英统治集团,彼此不断地交换位子与交互领导,而且还让老百姓觉得,人是自己投票选出来的,老百姓惩罚了旧执政者,把执政者赶下台了,但老百姓没有想到,过了3年5年旧执政者又回来了,同样一批人不断地交互执政,都是贪腐集团。显然,系统已经出现问题,而所有自由民主体制的“内卷”(involution),就是走向法西斯主义,法西斯集团、集体主义、民族主义与排外的东西就会出现,接著就是各种“双标”(double-standard)与不一致。

石之瑜指出,如果不把民主与专制看成对立,就能发现所谓“双标”的出现,其实是一种循环(cycle),一种集体跟个体的循环。如果一个集体主义的权威文化,把个体压制到没有呼吸空间了,老百姓就会自己产生互助(solidarity),会自己创造呼吸的空间,这种时候暴政必亡;如果一个民主社会,永远都是老百姓投票选出一个贪腐政权,最后什么东西都不得治,所有的基础设施都崩溃,老百姓就会主动去找一个能让他们安心的领袖,来把群体的光荣重新找回来,法西斯就有了温床。

石之瑜进一步陈述,所以民主跟专制不是两分的,所有社会真正要处理的还是归属与支配的问题,当问题处理不了的时候,民主社会会去找专制的方法来解决,专制社会处理不了的,人民就会去建立人与人之间的互助来应对。比较之后,从思想的角度来讲,民主与专制两分法其实是欺骗性的,是为了让人们以为,我们的系统比另外一种系统更卓越,而且在我们“卓越的系统”里面,都是老百姓在做决定。但现实根本不是这样。

石之瑜补充,自己也希望能把这本书的关怀,与全球南方的思维、非自由民主的思维进行连结。所以最后一章就尝试与Ubuntu(乌班图,一种非洲式的世界观,强调“我存在,因为我们存在”的精神)进行对话。未来自己也希望能跟苏菲主义做连结,因为苏非主义其实与传统的中国先贤思想,存在互通空间。只要走出了过去的殖民母国,全球各地的固有思想几乎都是关系导向,很少有个人主义这种内涵的。

石之瑜接著分享,自己面对英语为主、欧美为主的听众时,很常被反问类似的问题:“What about Tibet?”“What about Hong Kong?”“What about Uyghurs?”,接著还会有人说“Europe learns!”,意思是欧洲人已经从历史上学到教训,未来不会再搞大屠杀。石之瑜强调,自己今天就是要从《当代中国的儒家治理与社会主义专制》这本书出发,来回答这些问题。

2024年5月31日,台湾大学政治学系举办石之瑜教授的新书讨论会,活动由中山大学政治所荣誉退休教授廖达琪主持,并与政治学者施正锋、台湾中研院人社中心研究员兼台湾大学政治学系教授萧高彦、《风传媒》总主笔夏珍、台湾中研院人社中心研究员曾国祥进行对谈。(台湾大学政治学系彭锦鹏教授供图)

治理性与群众路线

石之瑜接著谈到治理性(governmentality)与群众路线(mass line)。

其指出,自己对治理性的讨论来自傅柯(Michel Foucault),傅柯谈治理性,就是讲系统里面的人如何被养成,来共同完成这个系统要求他们完成的工作,让这个系统得以继续。但石之瑜指出,学界用傅柯去研究独裁体制通常都会强调,独裁者是怎么用治理性来操弄这个社会,“我想这就完全失去治理性这个概念的意义了,因为如果有人可以超越治理性,那么对他而言,这根本不是治理性,而是一个控制机制。”

石之瑜接著强调,自己想要研究的,其实反而是“反治理性”(counter-governmentality),也就是如果治理性是指,社会当中每一个个体的成员如何被养成去完成、继续实践巩固这个系统,那么“反治理性”讲的,就是领导人如何被养成到必须要去回应、去关切这个社会,以便能让这个社会继续属于他的领导,如何透过自我控制进一步去控制这个社会。

石之瑜指出,领导人本身也是受到养成,并非只有被控制的人处于被控制的状态,控制人的人同样会受到控制。从这种视角来看“内卷”就能理解,所谓“内卷”的出现,就是个人不再按照养成自己的系统所要求的行事,所以在专制政体中,当领导人或独裁者,不再按照养成自己的所谓“独裁者的应该有的气质”去领导、去统治的时候,就会出现内卷,这通常就要靠社会主义概念中的群众路线(mass line)来恢复。

石之瑜补充,通过观察群众路线,可以更深的体认到,今天人们讲的民主社会、独裁社会,都要因应出现内卷的状况,不论是通过投票,还是调查、表演,为的都是让领导人与老百姓之间重新产生情感连结,社会上其实是有很多的方式。

以中国传统的“儒”为例,石之瑜表示,“儒”过去并不叫“儒家”,“儒家”还是后来传教士发明的词,过去的“儒”其实就是一种“儒术”,而“儒术”跟先秦的九流十家一样,本质都是“术”,目的都是让领导人摆脱“暴政必亡”的诅咒,因此这些“术”的实践,基本都是在做类似的事情,毕竟“暴政必亡”对所有领导人来说,其实都是不可摆脱的诅咒。

最后石之瑜总结,自己还是一个政治科学家,但自己所研究的政治科学,并不是自然而然存在于天地之间、所谓人出生前就已经存在的那些法则,石之瑜强调,自己所研究的,是人如何使自己受到法则的规范而行为。“所以我也是研究科学,但是我并不是把儒家当成规范(norm),因为人们必须先相信‘暴政必亡’,才会接著采取行动,而有行动就会产生效果,我就是研究这些效果。”

石之瑜举例,当今中共也必须研究自己走的群众路线到底有效没有效,如果没有效的话要怎么办?基层要如何应对,要让高层觉得有效吗?还是要让高层觉得无效?还是要让高层进一步走向更深刻、更广泛的群众路线?从这点来看,群众路线变成一个答案,一个哲学上的答案,但并不是一个固定的形式。不过这背后讲的科学的法则,就是治理性,没有一个社会能存在,除非它能养成人们归属与支配的治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