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权】军队护送黑人少年上学 为何美国种族隔离制度难以根绝?

撰文: 马可孛罗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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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布朗诉教育委员会案后,尽管法庭否认种族隔离制度,却并不代表已经将美国的种族隔离制度彻底拆除。特别是在美国南部州份,布朗诉教育委员会案的判决立刻遭到抵制,隔离主义者和非裔美国人的冲突开始白热化。(以下内容节录自《真理的史诗:从创建殖民地到独立战争,从解放黑奴到民粹云起,一段历经五百年验证、淬炼的美国全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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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在法院对布朗案下达裁决后)多数群众兴高采烈,对这个决定表示欢迎,很能捕捉这种情绪的一张照片,是有位年轻母亲坐在最高法院台阶上,一手将年幼女儿搂在胳膊中,一手握着第二天的报纸,头版头条写着:“最高法院禁止在全国学校实行隔离”。同样地,华伦(Earl Warren)的观点受到了冷战斗士们同等热烈欢迎,他们称之为“对共产主义的打击”。共和党全国委员会将这个杜鲁门时代的司法部就在追求的判决归功给艾森豪,甚至赞扬最高法院的裁决,说“它有助于保障自由世界的理想”。

但并非所有民权运动者都支持马歇尔(Thurgood Marshall)与全国有色人种进步协会的法律策略,也并非所有非裔美国人都希望他们学校取消种族隔离(这经常导致黑人教师失去工作),就算在支持者当中,也有不少人更重视其他政治目标。

在一九三五年的一篇名为〈黑人是否需要独立学校?〉的文章中,杜波依斯(W. E. B. Du Bois)写下一位老师对于其学生的世界一种难以言传的理解。全国有色人种进步协会内部抱持不同意见的人士发现,他们如果愿意将争取公民权的战场拉到法院,代价却是要以牺牲更好的工作、同工同酬和公平的住房。在亚特兰大,有五所历史悠久的黑人学院和大学,这里有近一半的市立学校教师是黑人,其中四分之三是女性。黑人教师一直在游说立法机关同工同酬和为黑人学校提供平等的资金。一九四二年,亚特兰大律师A.T.瓦顿(A. T. Walden)代表该市的老师提交公平薪酬的诉讼,并于次年与马歇尔提起集体诉讼。

到了一九五○年,马歇尔将全国有色人种进步协会的战略转为追求种族融合,而瓦顿开始试图瓦解种族隔离,有人开始反对他们。在出声反对的黑人领袖中,《亚特兰大世界日报》(Atlanta Daily World)的主编是最直言不讳的一人,他认为把黑人儿童送进白人学校会是种损失,特别是当立法机关在基层压力日益增长的情况下,已经开始着手让教育基金迈向均等,并开设新的黑人学校。最强烈的保留意见来自黑人教师;就连在托皮卡,他们“也不想参与瓦解学校种族隔离的工作”。在布朗案之后,他们仍然持怀疑态度。马歇尔毫不掩饰其带着轻蔑的沮丧。“我们会努力让他们的想法变得和我们一样,”他在判决宣告后几天说,“但如果他们挡了我们的路,我们会直接碾过去。”

在白人当中,特别是在实施种族隔离制度的南方,布朗案的判决立刻遭到抵制,且为时许久。艾森豪对这一裁决感到失望,“我十分确信,最高法院的裁决阻碍了南方至少十五年的进步,”他私下说道,“那些试图告诉我可以用强制力做这些事情的家伙根本是疯了。”隔离主义者准备好要战斗。密西西比州参议员詹姆斯.伊斯特兰(James Eastland)说:“美国宪法中没有规定国会、总统或最高法院,有权宣布白人和黑人儿童必须就读同一所公立学校。”一场名为“弹劾厄尔.华伦”的新社会运动开始了。

法院敦促学校以“十分谨慎的速度”废除种族隔离。像华盛顿和巴尔的摩这样的城市与乡镇,有些学校遵循法规,但绝大多数并没有。在某些城市,如亚特兰大,许多黑人家庭对全国有色人种进步协会的法律策略内心深感矛盾,学校董事会拖拖拉拉,黑人活动人士和黑人教师工会也并未施加压力。在其他城市,白人学校董事会直接拒绝让步。

一九五五年,在南方的八个州当中,没有一个黑人孩子能和白人孩子一起上学。那年,《里奇蒙新闻领导报》(Richmond News Leader)写道:“一九五四年五月,那个政客和教授们的无能兄弟会(被称之为美国最高法院),选择抛弃既定的法律。这九个人否定宪法,唾弃第十修正案,改写了这块土地的基本法,只为服膺他们虚无飘渺的社会学概念。如果现在有人说南方藐视法律,那就告诉最高法院:是你教我们怎么做的。”

法庭可以否认种族隔离制度,但需要一场战斗才能将它拆除。有时战斗就发生在公立学校门口,黑人儿童被送上前线。它也发生在公共汽车和餐馆中。尽管报纸很少报导,但在一九四○年代,这种挑衅行为已成为司空见惯。但布朗案之后,记者们注意到了。一九五五年十二月一日,在阿拉巴马州蒙哥马利市,有位四十二岁的女裁缝师罗莎.帕克斯(Rosa Parks)在公共汽车上拒绝让座给一个白人男子。帕克斯出生于塔斯基吉(Tuskegee),一九四三年加入全国有色人种进步协会,当时她三十岁;她是所在分会的秘书,曾参与推动选民登记和废除交通运输的种族隔离。帕克斯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带有明确目的:她意在挑战市立公共汽车上的座位隔离制度。司机停下车,要求帕克斯让位,当她再次拒绝,司机打了电话给警察,而警察将她逮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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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晚上,二十六岁的牧师马丁.路德.金恩(Martin Luther King Jr.)被征召来领导了全市的抗议活动,该抗议活动将于隔周星期一、十二月五日开始。金恩一九二九年出生于亚特兰大,父亲是一名牧师,也是全国有色人种进步协会的领袖,金恩深受美国的福音派、自由派神学家莱因哈德.尼布尔(Reinhold Niebuhr),以及国外反殖民主义的影响,尤其是圣雄甘地的非暴力言论和手段。他有双宽大的眼睛、留着短发和细绺八字胡。一九四八年,在被任命为牧师后,他进入宾州的神学院就读,并于一九五五年在波士顿大学完成博士学位,之后成为蒙哥马利德克斯特大道浸信会的牧师。他年轻时清瘦而安静,但随着他掌握了古老的布道艺术,他变得更加强韧坚定,更加能激动人心。

十二月五日那天,他正要参加于蒙哥马利霍尔特街浸信会教堂举行的群众大会。他以为自己只有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准备演讲稿,但他赫然发现自己多了一点时间,因为在通往教堂的路上,交通几乎停摆。车阵大排长龙,蜿蜒整座城市。超过五千人与会,比教堂所能容纳的人数多了几千人。金恩爬上讲台。群众虽然聚精会神,却一直保持沉默,直到金恩找到自己的节奏。“如你所知,我的朋友们,”金恩说道,他低沉声音开始变得高昂,“总有一天人们会厌倦被压迫的铁蹄践踏,那天已经到来。”人们挤在长凳上,跺着脚,大声呐喊:“是的!”

“我希望蒙哥马利以及整个国家都知道,我们是基督徒,”金恩一边说着,他一停顿,人群就报以哭喊声,“我们今晚手中拥有的唯一武器就是抗争。”金恩将这种抗争称为属于美国的抗争。他遵循了一种美国演讲传统,这种传统可以上溯到弗德里克.道格拉斯(Frederick Douglass)的年代。当时道格拉斯认定,宪法是站在自己这一边,而不是反对的那一边,而他可以据此提出更有力的论证,反对奴隶制。“如果我们被囚禁在共产主义国家的铁幕之后,我们不可能这么做,”他停顿了一下,等待如同雷鸣的同意声响起。“如果我们被困在极权主义政权的地牢之中,我们不可能这么做。”屋顶仿佛要坍塌下来。“但美国民主的伟大荣耀,”他的声音愈来愈大,“让我们有权利为公义而战。”

帕克斯在周四被捕;截至隔周一,该市有百分之九十的黑人抵制公共汽车。在接下来的三百八十一天,蒙哥马利的黑人在帕克斯和金恩的领导下,抵制了该市的公共汽车。金恩因为触犯了阿拉巴马州的反抵制法案而被起诉,但他说:“就算我们每天都被捕,就算我们每天都被剥削,就算我们每天都被践踏,也永远不要让任何人拖你沉沦,以至心怀憎恨。”一九五六年十一月十三日,最高法院裁定蒙哥马利公共汽车法违宪。

隔年年初,金恩创立了南方基督教领袖会议(Southern Christian Leadership Conference)。一九五○年代的民权斗争或许获益于冷战,却是由基督教先知精神所推动的。民权运动是一场政治运动和法律争论,也是一场宗教复兴。“如果你们勇敢、但带着尊严和基督教的爱去抗争,”金恩向他的追随者们承诺,“当未来几代人书写历史的时候,历史学家们将不得不停下来说:那里曾住着一个伟大的民族,一个黑人民族,他们为文明的血脉注入了新的意义和尊严。”历史学家们有义务要说:在马丁.路德.金恩的领导下,在他的追随者和其他开路先锋的勇气下,对民权的承诺不仅成为战后自由主义的核心承诺,而且成为这个国家永恒的信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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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要有人流血。大法官威廉.道格拉斯(William O. Douglas)总是把布朗案判决后那些年的暴力,归咎于艾森豪,因为总统从未要求国会通过任何更强有力的民权法案,也从未公开表示支持这项判决。道格拉斯说,艾森豪是位民族英雄,受到人们的崇拜和热爱。“如果他在电视和广播上对全国人民说,要遵守法律、不要逾矩,那么废除种族隔离的事业就会加速进行。”道格拉斯说。但相反地,“艾森豪对我们一九五四年的决定,保持了不祥的沉默,结果给了种族主义者勇气,他们决定一个里一个里、一个区一个区、一个镇一个镇、一个县一个县,抵制这个决定。”

阿肯色州的民主党州长奥瓦尔.福布斯(Orval Faubus)个人并不反对种族融合,例如他把自己儿子送到市区外的综合学校。但是他的选民都是白人,而在这个州,黑人通常是不能投票的,因此他想,反对废除种族隔离是个大好政治机会,不容错过。他要求颁布禁止废除学校种族隔离的命令,州法院同意了。瑟古德.马歇尔要求联邦地区法院中止这项禁令,但一九五七年九月二日,福布斯在电视上宣布,他会把两百五十名国民警卫队队员送往小岩城(Little Rock)的中央高中。福布斯警告说,如果有黑人儿童试图进入学校,“街上就会血流成河”。

隔天,在还没有任何黑人儿童抵达前,有群白人暴徒就袭击了黑人报社记者和摄影师。艾力克斯.威尔逊(Alex Wilson)虽然被打倒在地,但他说:“我为我的国家而战,我不会逃避。”九月四日,当十五岁的伊莉莎白.埃克福德(Elizabeth Eckford)试图步入学校时,白人学生大叫:“用私刑处死她!用私刑处死她!”电视报导黑人学生和武装士兵,对峙着一群挥舞棍棒和石头的白人暴徒,这起报导让全国各地的美国人更为震惊。阿肯色州已经授权民众得以用武装抵抗联邦法律。

当艾森豪在处理小岩城危机犹豫不决之际,国会正为了一九五七年《民权法案》而辩论,这是自重建年代以来的第一部《民权法案》。它成立了一个民权委员会来审理投诉,但没有授权让他们可以采取任何行动。有名司法部门的官员说,这就像“给警察一把没有子弹的枪”。身为前第一夫人的埃莉诺.罗斯福,和她还在白宫时一样与众不同,深具影响力,她称这项法律“只是个赝品”。一位参议员表示,这个法案空洞,宛如“用饿死乌鸦的影子熬制成的汤”。

长期关注民权的人,包括尼克森,呼吁更强有力的立法,但徒劳无功。不过,一九五七年的《民权法案》还是开了一个先例,而这已经让种族隔离主义者感到十分难堪,以至于史壮.瑟蒙(Strom Thurmond)为了阻挠议案,发表连续二十四小时的冗长发言,创下纪录。该法案之所以能通过,靠的是詹森出面争吵。从一九三七到五七年,詹森对于在参众两院生涯中遇到的每一项《民权法案》,都投下了反对票。但他从来就不是个种族隔离主义者,他曾公开支持最高法院对布朗案的裁决,他认为现在是民主党改变方向的时候了。詹森也在考虑竞选总统,他需要被视为全国性的政治人物,而不是南方的民主党人。他比以往任何参议院议长都更善于拉拢和计票,因此议案得以通过。

艾森豪在电视上说:“我们不能允许暴民统治推翻法庭的裁决。”他从第一○一空降师中派遣一千名伞兵到阿肯色州,同一个师团曾在二战诺曼第登陆日,从天而降执行任务。一九五七年九月二十五日,美国联邦军护送九名黑人青少年上高中。美国人在电视上看得头晕目眩。一九五七年十月四日,苏联将一颗卫星发射到轨道上时,他们又一次感到头晕目眩。在它绕行轨道的时候,世界上任何一个有短波收音机的人,都能听到它的声音。它发出一种稳定的哔哔声,就像心脏在滴答作响。对于武装空降兵护送孩子们进入学校引发的恐惧,美国全国上下已经深感不安,人造卫星一号史普尼克(Sputnik)同样引发了政治恐慌:显然,苏联的下一步会将核子武器放在导弹头上,用火箭发射。在太空和军备的双重竞赛中,苏联都处于领先地位。

冷战的阴影持续笼罩在民权运动之上,但也会持续给它动力。瓦解种族隔离教育的抗争远未结束。福布斯获得了一个绰号“由奥扎克斯(Ozarks)发射的史普尼克”。它没有让小岩城的高中接受种族融合,而是让它关门。他宣称,“联邦政府无权要求任何州开办公立学校”。

在史普尼克发射两周后,艾森豪会见了美国的高级科学顾问,要求他们“告诉他,在联邦政府结构中,科学研究的位置何在”。那次会议促成美国国家航空暨太空总署(National Aeronautics and Space Agency, NASA)于一九五八年成立,航太总署会在佛罗里达和得州建立营运中心,提供资金给前棉花带、对科技和商业友善的新南方,以及阳光带(Sun Belt)等区域的大学。那次会议还促成了高等研究计划署的成立,它设立于五角大厦之中,作为国防部分支,未来有一天,它将会建造出所谓的网际互联网。一九五八年二月,在苏联发射史普尼克号,而艾森豪宣布成立高等研究计划署的一个月后,科学与安全委员会发布的《原子科学家公报》,将世界末日时钟拨到午夜前两分钟。

时光之手似乎同时向前和向后摆动。瑟古德.马歇尔回顾一九五○年代后期,颇为沮丧。“我以为,我们都以为,只要赢得布朗案,事情就要结束了。”他语带苦涩地说道,“你看,我们一直寻找能够一劳永逸的案件。但那个案件并未出现。”

那个案件并未出现。平等从来就不是单一个案,甚至不是一段长征,而是一个不屈不挠的政治希望。

《真理的史诗:从创建殖民地到独立战争,从解放黑奴到民粹云起,一段历经五百年验证、淬炼的美国全史》书本封面

书名:真理的史诗:从创建殖民地到独立战争,从解放黑奴到民粹云起,一段历经五百年验证、淬炼的美国全史

作者:Jill Lepore(吉儿.莱波尔),哈佛大学David Woods Kemper '41 美国史讲座教授

译者:冯卓健、涂丰恩

【本文获“马可孛罗文化”授权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