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天才小说家卡夫卡 平铺直叙却令人迷失于现实与虚幻之间|王璞
说卡夫卡是我们这时代最伟大的小说家,不如说他是我们这时代最伟大的说梦者。他借他的小说讲述的是我们这一时代的集体梦呓。我们都作过如此这般的恶梦,只是我们作过就把它置诸脑后。卡夫卡却没有,他观察特别专注,他对人的期待值特别高,再加上超高的记忆力和悟性,以及叙事天才,造就了他独具一格的小说:天才的梦呓。
文:王璞|原题:天才的梦呓——也谈卡夫卡
卡夫卡生前己经出版了他大多数重要小说,光小说集就出版了四本,还有四部中篇出了单行本,可是都遭到冷遇,别说热评了,连恶评也没有。销量也惨淡得很。他在四十一岁的盛年郁郁而终,去世前写下一纸遗嘱,交待好友兼遗嘱执行人布洛德把他所有的手稿都焚毁,包括日记、小说、书信“书箱里的、衣柜里的、写字台里的、家里和辨公室里的,以及不论弄到甚么地方去的。”
对卡夫卡写下这一遗嘱的动机,历来众说纷纭,有很多种猜测。最常见的是说他是一位只关注自己心灵的艺术家,写作只为心灵的安宁,从不在乎批评家与读者反响。所以生命结束时便认为其作品已完成自己的使命,没必要继续存在了。
是这样吗?我有点怀疑。
卡夫卡从十八岁时爱上写作后,一生写作不缀,而且一直在努力投稿和寻求出版。从1908第一次发表作品后,他便发表作品不断。1910年他在一家杂志发表一组以《观察》为名的小说后,便积极为之寻求出版,并在两年后由一家名叫罗特尔沃的出版社出版。这是他出版的第一本小说。一年后,他发表了他最重要的小说《变形记》,并陆续发表并出版了数以十计的中短篇小说。事实上,直到他去世前,他还在安排小说《绝食表演者》的出版事宜,而这本短篇小说集也在他去世后不久出版。
所以与其说卡夫卡想让自己的作品与自己同归于尽,不如说他是想把自己最好的作品留给读者。生前没有被人理解,令他有理由担心死后更会遭人误读。尤其是他的三部长篇(《美国》、《城堡》和《审判》)都是半成品,万一有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来狗尾续貂怎么辨?就象不断有那狂妄之徒要续写《红楼梦》一样。
果不期然,他死后多年才认识到他写作意义的多数读者,读他的小说只是跟风,对他理解得有限。卡夫卡倘若九泉有知,也大抵不会引为知己的。尤其是那些自作聪明的评论家,老是要把他跟这一流派那一理论拉扯到一起。其实卡夫卡一直是个传统意义上的讲故事人,只是他跟别的讲故事人不同,他讲的不仅是自己现实所见,更讲述了自己梦中所见。确切地说,他把自己对于现实的感觉用梦呓的形式表述。
就叙事方式而言,卡夫卡是那种古老意义上的讲故事人——寓言和神话作者——的忠实传人。他的小说都以最平实的语调娓娓道来:
“K到村子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城堡》开头)
“一天早晨,格利高里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变形记》开头)
“十六岁的卡尔·罗斯曼被父母送往美国,因为一个女仆引诱他,并生下了他的孩子。”(《美国》开头)
其后的叙事也以这样平铺直叙的语调从容展开。可是不管语调多么拙朴,细节多么真切,大家读着读着就觉得自己象个梦游者,常常有大叫一声的冲动,以便搞清自己到底身处何地: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呢?
为甚么会有这样的幻觉?是因为有些情节太荒诞吗?是因为故事场景太黯淡吗?还是因为主人公的名字常常用字母取代?
我觉得都不是。令人迷失于现实与虚幻之间的,是作者观察事物以及表述它们的独特方式。如同博尔赫斯刻意模糊虚构与现实的界限,卡夫卡是刻意模糊梦幻与现实的界限。
卡夫卡的天才在于,他比一般人站得高,所以他比一般人看得远,看得透,能见人之不可见,写人之不能写。就象荣格在一次大战前便宣称他看到了血海奔涌的幻景,卡夫卡早在机械时代就看到了科技时代乃至高科技时代的人类生存困境,并将其以小说艺术的形式作寓言式呈现。
今天我们在现实生活中看到卡夫卡小说里梦魇般的情景一一应验,会觉得他简直象巫师一样精灵,也象巫师一样可怕。为甚么我们往往没法把他的小说一口气读完?因为它们如此逼真地显示了现实生活的阴暗与绝望,我们的心灵太脆弱了,承受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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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璞生于香港,长于内地。上海华东师大文学博土。一九八零年开始写作。一九八九年定居香港。先后作过报社编辑和大学教师。二零零五年辞去大学教职,专事写作。主要作品有:小说集:《女人的故事》、《雨又悄悄》、《知更鸟》、《送父亲回故乡》;散文集:《呢喃细语》、《整理抽屉》、《别人的视窗》、《香港女人》、《图书馆怪兽》、《小屋大梦》;长篇传记:《项美丽在上海》;文学评论:《一个孤独的讲故事人—徐讦小说研究》、《我看文学》、《散文十二讲》(此书内地版改名为《作文十二讲》、 《小说写作十二讲》、教学参考书《现代传媒写作教程》等。长篇小说《补充记忆》获天地图书第一届长篇小说奖季军,长编小说《幺舅传奇》获天地图书第二届长篇小说奖冠军、第六届香港中文文学双年奖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