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书坑儒:秦始皇的千古罪状 却是一件错综复杂的历史奇案
每逢提到箝制思想的暴君,很自然就会想到“焚书坑儒”的秦始皇。最常见的说法是指他推崇法家哲学,讲究权势而排斥文教,故此屠戮儒生,创暴政之先。
但事实上,秦始皇早年曾经一度招揽儒生。儒家经典也没有毁在他手里,他所坑杀的人,亦并非我们一般理解的知识分子⋯⋯
尊法贬儒?
要了解秦始皇对待儒生的态度,可以先由封禅一事讲起。公元前221年,秦嬴政统一六国,成为天下共主。他听从李斯等人的建议,从三皇、五帝中各取一字,是为“皇帝”,自称为“朕”。他又采纳“五德终始说”,认为“周得火德,有赤乌之符。今秦变周,水德之时”(《史记・封禅书》),因而将黄河更名为“德水”,并规定衣服及旌旗都使用象征水符的黑色。
所有这些行动,都是要加强秦国取代周室的合法性。而为了进一步巩固自己“受命于天”的身份,秦始皇决定执行古代帝皇的“封禅”。当时最熟悉祭祀仪轨的人乃儒生,于是秦始皇去到泰山进行封禅礼时,就带同了多个儒生。《史记・封禅书》对此有详尽记载:
即帝位三年,东巡郡县,祠驺峄山,颂秦功业。于是征从齐鲁之儒生博士七十人,至乎泰山下。
秦始皇最初接触法家思想,大概为公元前255年至247年间,期后他亦是用法家学说统一六国。换句话讲,秦始皇并没有因信奉法家而排斥儒家。甚至乎他一度非常看重儒生,希望他们能够为自己赢得政治合法性。
然而,事情却就此急转直下。盖因封禅礼本来便属传说之事,当时的儒生根本没有共识。秦始皇见他们不济事,就罢黜儒生,自行走到泰山顶进行封禅。结果走到山腰之时遇上大雨,非常狼狈。儒生见状,纷纷报以讥笑之声。这个就是历史上,秦始皇与儒生之间的第一次矛盾:
始皇之上泰山,中阪遇暴风雨,休于大树下。诸儒生既绌,不得与用于封事之礼,闻始皇遇风雨,则讥之。
秦虽无道,不燔诸子
公元前213年,齐国人淳于越向秦始皇建议恢复古制,遭到李斯反对。他认为秦国既然创下不世功业,诸生自然亦不该以古非今。他提倡除了秦国史书外,其余史书俱尽数焚毁;诸子百家之书只准博士官保留,民间不得私藏;医药、卜筮、农业等书,不受管制;想学习律令者,必须以官吏为师。秦始皇下旨同意,这便是“焚书”的始末:
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制曰:“可。”——《史记・秦始皇本纪》
可以讲,秦始皇箝制思想自由、打压异己,这点绝对是铁一般的事实,无须洗白。但由此推论他“尊法贬儒”,继而排斥文教、只著重武力统治,则是有点“滑波谬误”。由始至终,秦始皇都相当清楚儒学以至文化教育,对于维系政权的重要性。他在“焚书”一事中的所作所为,在后世的帝皇之间亦不罕见,论程度也不是最严重的一个。
例如汉代学者王充便指出:“秦虽无道,不燔诸子。诸子尺书,文篇具在”(《论衡・书解》)。宋代大儒朱熹亦表示:“如秦焚书,也只是教天下焚之,他朝廷依旧留得”(《朱子语类・杂类》)。清代文人刘大櫆更写下过一篇题为《焚书辨》的文章,认为真正焚书的人不是秦始皇或李斯,而是火烧阿房宫的项羽:
当项籍之未至于秦,咸阳之未屠,李斯虽烧之而未尽也。吾故曰:“书之焚 ,非李斯之罪,实项籍之罪也”
相较之下,乾隆年间屡兴文字狱,并以纂修《四库全书》为由查毁禁书,所禁书目多达2855种,比秦代焚书有过之而无不及【注一】。然而,乾隆却能以“康雍乾盛世”之名流芳后世,秦始皇则成为了打压文教的象征人物。单就这点来讲,秦始皇实在是有多少“冤枉”。
坑儒:两个版本的故事
至于“坑儒”一事,就更加显得扑朔迷离。现时关于坑儒的典故有两个,一则出自《史记・秦始皇本纪》,一则出自东汉卫宏的《诏定古文尚书序》。
按《史记・秦始皇本纪》的版本,焚书后翌年,即公元前212年,两个为秦始皇求长生药的方士:侯生及卢生,因为不齿秦始皇的为人而私下离去,并发布许多批评他的言论。秦始皇大怒,将一众方士全数缉拿审问,最后于咸阳坑杀了大概460多人:
“⋯⋯卢生等吾尊赐之甚厚,今乃诽谤我,以重吾不德也。诸生在咸阳者,吾使人廉问,或为𫍚言以乱黔首。”于是使御史悉案问诸生,诸生传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皆阬之咸阳,使天下知之,以惩后。
至于卫宏的版本,则与“书同文”的政策有关。有说秦始皇将古文字改为小篆及秦隶后,担心天下读书人不从,于是便派人在骊山的温泉区种瓜,造成了冬天长瓜的奇闻,引得一众儒生前往考察。到埗后,秦始皇立即命人向山谷填土,将700多个儒生尽数活埋:
秦改古文以为篆隶,国人多诽谤。秦患天下不从,而召诸生,至者皆拜为郎,凡七百人。又密令冬月种瓜于骊山硎谷之中温处,瓜实,乃使人上书曰:“瓜冬有实。”有诏天下博士诸生说之,人人各异,则皆使往视之。而为伏机,诸生方相论难,因发机,从上填之以土,皆终命也。
卫宏的版本在唐代极之流行,但此说出现的时间,其实与坑儒一事已经相差了近250年,此前亦未有见于其他史籍之中。近代亦有人质疑,卫宏曾替伪作的《毛诗》作序,其人言行不可足信。而单从这个坑儒的故事来讲,亦实在带点轶闻的性质,故此普遍不被学术界承认。于是考据的重点,就落在《史记・秦始皇本纪》之上。
儒生?术士?
依照《史记・秦始皇本纪》的叙述,可以见到事件的触发点在于方术而非儒学,文内亦没有提到“儒生”一词。“焚书坑儒”的说法,乃出自西汉孔安国(孔子十二世孙)的《古文尚书序》:“及秦始皇灭先代典籍,焚书坑儒,天下学士逃难解散”。但清代阎若璩证实,托名孔安国的文章几乎全属伪作,“坑儒”一说未必成立。
事实上,在两汉的经籍之中,大部份人都是写作“坑术士”。例如《史记・儒林列传》就写道:“及至秦之季世,焚诗书,阬术士,六艺从此缺焉”。东汉王符的《潜夫论・贤难》也称:“此亡秦之所以诛偶语而坑术士也”。王充甚至在《论衡・谢短篇》以反问的形式质疑,天下儒生皆指秦代坑杀儒生,但个中情形有几多人是具体知晓?
夏始于禹,殷本于汤,周祖后稷,秦初为人者谁?秦燔五经,坑杀儒士,五经之家所共闻也。秦何起而燔五经?何感而坑儒生?
这一系列的纪录,让学术界近年牵起“翻案”之风,认为“坑儒”一说纯属穿凿附会,旨在渲染秦始皇打压读书人的形象。然而,这同样不是事实的全部。在《史记・秦始皇本纪》中便补充了一段秦始皇长子扶苏的求情之辞,里面清楚提到,这批遭到坑杀的术士乃孔子信徒:
始皇长子扶苏谏曰:“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始皇怒,使扶苏北监蒙恬于上郡。
翻阅上面提到的文献,亦可以看到秦始皇坑杀术士之举,的确被不少学者认定为破坏文教。否则《史记・儒林列传》就不会将“阬术士”与“六艺从此缺焉”视作因果关系。而班固在《汉书》之中,更加是混用“术士”、“儒士”的称谓,为这宗悬案再添迷雾:
《汉书・儒林传》:“及至秦始皇兼天下,燔诗书,杀术士,六学从此缺矣”
《汉书・伍被传》:“往者秦为无道,残贼天下,杀术士,燔诗书,灭圣迹,弃礼义,任刑法”
《汉书・五行志》:“是岁始皇初并六国,反喜以为瑞,销天下兵器,作金人十二以象之。遂自贤圣,燔诗书,阬儒士”
究竟秦始皇是坑术士还是坑儒生?何以古籍经常混淆两者?
儒生即术士
一个比较合理的推断,是秦始皇两者皆杀。毕竟他这个行径的背后,就是要肃清反对声音。虽然出发点在于术士,但会牵连儒生亦不难想像。更重要的是,两者在当时其实密不可分。从文首记载的封禅礼事件便可以看到,秦代儒生在朝堂的主要职能,并非宣扬儒学而是祭祀天地。他们固然亦要学习孔孟学说,但诠释阴阳五行显然是更重要的任务。事实上,许慎的《说文解字》就直接将“儒”定义为“术士”,所谓“柔也。术士之偁”。清代段玉裁更申明,凡精通六艺者,即为“术士”。
及至汉代,儒家学说更加进一步与阴阳玄术结合。令汉武帝独尊儒术的董仲舒,其所著的《春秋繁露》便有不少关于阴阳消长、天道循环等内容。班固的《汉书・五行志》,亦是将五德终始说配以天象重新演绎:
贤君见变,能修道以除凶;乱君亡象,天不谴告,故不可必也。
由此可见,汉代文献对“儒”的身份定位,几乎等同方士。秦始皇不论是坑杀读书人抑或术士,对汉儒来讲都等同摧毁儒学。“焚书坑儒”,亦由此成为了秦始皇的千古罪状。
总结
秦始皇“焚书坑儒”,残杀民众、压缩言论自由,这点无从抵赖。以此说明皇权的独裁本质,并无不妥。然而基于“焚书坑儒”的典故,推论出秦始皇本人崇尚武力、屠戮学子,则有必要作出厘清。盖因秦始皇与儒生的矛盾,的确不在文教而在方术。当时的儒生也非我们今天一般理解下,熟读孔孟的知识分子。现实是,孔孟学说在汉代儒家之中,并非学习的首要课题,这点有机会再谈。
历史总是存在大量的书写和演绎,研究这些典故也不是为了咬文嚼字,而是希望纠正某些流传已久的既定观念,继而对当下有所启发。
不晓得阅毕上面的故事后,再引述“焚书坑儒”时会否有多一点的反思?
【注一】:这个数字出自学者郭伯恭的《四库全书纂修考》。按照《剑桥中国史》的说法:“清代文字狱中禁止的大多数作品一直被保存下来,而大多数遗失的作品不在被禁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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