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婉雯专访.二】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这个时代 琐碎中呈现人性

撰文: 卢伟文
出版:更新:

在《微尘记》一书中,以社会运动为背景的还有《陌路》及《拘捕》两篇小说。《陌路》说的是主角夫妇和朋友利贝嘉在雨伞运动后的不同反应和抉择;《拘捕》则是哲学教授褚在占领时期与学生之间的故事。从人物设置上看,两篇小说的主人公都是她的“同龄人”。他们分别代表了两类人:一类是对运动冷眼旁观,在运动爆发后收拾行李移民的“精致利己主义者”(利贝嘉);一类是自觉对年轻人有所亏欠,因而有所行动的人(妻子和教授)。

承接上文:【张婉雯专访.一】我城空转虚耗 无力感弥漫 文学成最后避风港

《那些猫们》是张婉雯的首本中篇小说集,过去的作品多是短篇。(吴雅倩摄)

生于黄金年代 中生代的反省愧疚

作为70后,张婉雯成长于香港的“黄金年代”,社会欣欣向荣,就业、住屋和管治都没有太大问题,城市充满了活力。“我们那时毕业,去完旅行才回来找工作,大家都是这样,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张婉雯自觉他们这一代人很幸运,“但现在的年轻人面对的竞争太大,不易找工作,就算找到工作,待遇也不理想,楼价又贵到飞起,如何努力也追不上楼价,申请公屋又没你份。”

“这个社会对年轻人未必公平,有同代人指斥年轻人为‘废青’,但却没想过两代人之间的先天条件极为不同,这是完全不合理的评价。”张婉雯在香港理工大学当了二十年语文导师,相较于同龄人,她和年轻人走得较近,也较理解他们的想法,知道他们的难处在哪里。《陌路》里妻子的那一句,“若靠我们能改变这个社会,学生就不用押上自己的前途了”,显然也是张婉雯的心声。

近年发生的社会运动,赤诚的年轻人总是冲在最前,她既钦佩又内疚:“以我的性格、年纪、体力,我无法站在第一排向前冲;但你要我做一个键盘战士,犬儒地缩在一边看,我更加做不到。作为一个中年人,我能做的就是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尽力去做—和人倾谈、写文章、尝试去理解和帮助(他们)。”

张婉雯在香港理工大学当了二十年语文导师,相较于同龄人,她和年轻人走得较近,也较理解他们的想法。(吴雅倩摄)

除了中生代的自我反省和内疚感,小说的部份角色也呈现了行动目的不够纯粹的一面。例如《陌路》的妻子组织义工活动,总是将自己摆在“高人一等”的位置,居高临下地帮助他人;在《明叔的一天》中,教会里的王传道虽然是出于善意而打电话关心大病中的明叔,但却流于自说自话,并没有打算聆听明叔想说什么。

张婉雯刻划这些人物的侧面,多多少少是有意为之,因为她早期参与社运时,也会有这种不真诚的时刻——她称之为“人群中拿着扬声器指挥一切的虚荣面纱”;然而,这种处理手法并不影响故事自身的逻辑发展,反而塑造出更立体的人物,也让小说显得更加真实。

在张婉雯看来,不管是参与社运或写作,对自己真诚都是最重要的。她说,真诚不是非得要将自己的伤疤揭露给别人看,“但起码你要清楚自己的局限在哪里,要知道自己软弱和邪恶的一面。”她从社运的最前线往后退,亦是为了关注事件中不同人的反应和心态,“写小说不能忽略人性复杂的一面。我不能将自己的小说简化成立场的宣示和思想的指导。”

所以,张婉雯的小说虽不乏以社会运动为背景,但那也仅仅是作为背景而已,如果说运动发生的那一刻是海面上可见的冰山,那她真正要叙述和挖掘的,则是冰山下潜藏的巨大块垒。“冲突本身是一件事,它如何渗透到日常生活中,从长远来说,这个影响可能更大。”

在张婉雯看来,不管是参与社运或写作,对自己真诚都是最重要的。(吴雅倩摄)

人生是柴米油盐 琐碎中呈现人性

从2004年出版个人第一本小说集《甜蜜蜜》以来,张婉雯有十多年没有再结集小说出书,原因是“数量不够”,她形容自己的写作状态是“勤而不快”,但正因为慢带来的冷静观察和耐心沉淀,她得以将现象背后的暗涌细细勾陈出来。张婉雯说,写作《甜蜜蜜》时还比较年轻,所以内容多是“混乱的情绪和成长的挣扎”;随着年龄增长,她的目光不再放在自己身上,笔下更多是别人的故事,而这些故事,是你、也是我的日常生活。

“香港人的生活就像仓鼠,你需要不停地跑,不停地跑,根本没有时间去想下一步的事情。”张婉雯不想被生活击倒,也不想放弃她喜爱的写作,她在2012年一篇题为《一个得奖者的忏悔书》的文章写道:“每天一千字,一个月下来就有三万字。参加比赛或胜出与否不是最重要,重要的是我想看看自己能否成为一个有纪律、有毅力的写作者,在营营役役中的生活挣回一点自主的能力。”这一年,她凭借《润叔的新年》获得第25届联合文学新人奖中篇小说首奖。

《润叔的新年》收录于《那些猫们》,小说写的是殡仪仵工的故事,这群人各有各的身世来历,默默做着华人社会最忌讳的工作,见惯世间的最后一程。这种涉及生死和特殊行业的题材明明有很多元素可以渲染,张婉雯却都一一避过,“不洒狗血”、“不坐云霄飞车”,转而选择用较传统的写法,刻划出“生活琐碎中混沌不明的事情”(台湾作家朱天心语)。“对大部份人而言,人生其实没有很戏剧化的事情,大部份都是柴米油盐等琐碎事,但是在这些琐碎里,同样呈现出各种人性。”张婉雯说。

还原人的立体面貌和人性的层次,一直是张婉雯的写作核心。她不断强调写小说不能忽略人性和情感,“不论你笔下的人物是一个好人或衰人,其实都是一个人,而人都有人性,再好的人都有不好的时候,再坏的人都有良心震颤的时刻。人是复杂和混沌的。人不是总是那么清楚的,也不只有一个立场。”

“喜欢写作,关心动物”这八个字,是对张婉雯最简洁又最准确的概括。(吴钟坤摄)
不论你笔下的人物是一个好人或衰人,其实都是一个人,而人都有人性,再好的人都有不好的时候,再坏的人都有良心震颤的时刻。人是复杂和混沌的。人不是总是那么清楚的,也不只有一个立场。
张婉雯

看见,然后写出来

于是,在张婉雯的小说世界中,我们看到既轻盈又沉重的一面:“轻”的是小市民不动声色的生活场景,“重”的是人生中一个个艰难的抉择和幽微的人性。这不期然让我们联想到张爱玲,她在《自己的文章》(1944年)中谈了对写作的看法,认为“人生飞扬的一面”是“浮沫”,只存在于特定时代;“人生的安稳”则是底子,有着永恒的意味,存在于一切时代;而好的作品在于以“人生的安稳做底子来描写人生的飞扬”,“没有这底子,飞扬只能是浮沫”;她还说她笔下的人物“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他们不是英雄,他们可是这时代的广大的负荷者。因为他们虽然不彻底,但究竟是认真的。他们没有悲壮,只有苍凉”,而且张爱玲相信,“他们虽然不过是软弱的凡人,不及英雄有力,但正是这些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这时代的总量。”

在张婉雯身上,张爱玲的影子是如此强烈。然而,张婉雯毕竟不是张爱玲,在她的小说中,有一个重要角色是张爱玲和陈映真的小说里都难见的。这个角色就是动物。张婉雯的新书《那些猫们》以猫命题,不少人看书名以为是以动物为题材的小说,其实并非如此。动物的描写在书中的不同小说里虽然都占了一定篇幅,有时甚至以动物串联起人物和情节,但张婉雯呈现的并非动物的世界,而是“人和动物”共处的世界。

在张婉雯的小说中,动物是一个重要角色。(吴钟坤摄)

她甚至不是刻意设置动物这个角色。“城市里本来就有各种各样的动物,关键在于你能不能看见牠们。如果你能‘看见’,牠们其实是无处不在的。”她笔下的猫不是隐喻、不是拟人,猫就是猫,牠们只是和现实一样出现在故事中,与人共处,互相接纳。张婉雯的小说被称为“写实”,大抵也是这个缘故:看见,然后写出来。

上文节录自第171期《香港01》周报(2019年7月15日)《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这个时代 张婉雯: 冲突之后,我们会回到日常》。相关文章︰【张婉雯】《微尘记》后的《那些猫们》 印证香港有好文学动保人兼作家张婉雯 日常琐事变新作 力证“了解比标签重要”

更多周报文章︰【01周报专页】《香港01》周报,各大书报摊及便利店有售。你亦可按此订阅周报,阅读更多深度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