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周报】与台湾导演侯季然对谈 透过创作留住消逝的时间
常言道,话不投机半句多。人海茫茫,要遇上聊得来、思维频谱相若的人,难过中六合彩。所以对于“啱channel”的人,我总是特别好奇,尤其想知道他或她之所以有这种行为,是基于哪些想法、理由、价值观,以及成长经历。较近期的例子,是来自宝岛的电影导演侯季然。撰文:游大东(电视评论博客)鸣谢:鲜浪潮
从2003年完成处男作《星尘15749001》之后,凡15年,无论是填补历史真空的纪录片《台湾黑电影》,摆明车马偶像挂帅的剧情片《南方小羊牧场》,还是以抒情淡雅手法完成的《书店里的影像诗》,抑或去年曾在香港放映的台湾民歌纪录片《四十年》,侯导的着眼点总是微小而独特,仿佛早已察觉某个无人问津的旮旯,然后费尽心思,用光映照耀,将这一隅在时间巨轮中烙下痕迹。
他的作品,勾起我书写《1987年阳光柠檬茶广告歌谁是原唱》的报道,以及梳理香港电视发展史。侯导对创作的思考是什么?过去的创作是基于什么原因?拍摄时曾面对哪些困难?这些都是我一直想问他的问题。
去年10月中旬,机会来了。彼时侯导获邀来港,出席“一切迷恋所允许的:托迪希恩斯电影研讨会”。在那个山雨欲来,准备刮台风的阴天周末,我、侯导,还有舒琪导演,一同来到《香港01》的荃湾总部对谈良久。我才明白,万事万物皆有尽时,失去是得到的结局,而这已成为侯导自儿时起就开始面对的人生课题:“透过创作,也许经历过的情感、曾经感动过我的东西和人,都可以留下来长一点时间,我是这样子的一种心情。”
我在拍所有的片子,其实就是想要留下痕迹,在一个不断变动的世界中留下痕迹,因为我可能也意识到,自己有一天一定也会消逝。
侯=侯季然;舒=舒琪;游=游大东
游:我看《南方小羊牧场》(2012)以及第一季的《书店里的影像诗》(2014)时发现,侯导很喜欢从微小的角度进行拍摄。我很想知道,每次拍作品时,你怎么去设定拍摄的视角?
侯:我通常会希望找到一些特别真实的角度。对我来讲,牵涉到一个团体或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说法时,常常会失去真实性。但如果是每个人生命经验范围里的一些微小的东西,它的真实性或纯度就比较高,所以我很喜欢从这些细节中讲我的故事。
游:九份乐伯二手书店那一集几乎没有对白,是很纯粹的记录,很多时都在拍乐伯乘坐交通工具,公车、捷运、台铁,有些地方很多人,很乱,纷纷扰扰的。我想知道,你当时怎么去拍?
侯:这个系列的纪录片,我是不写剧本(脚本),也不会去做分镜。拍摄前,我通常也不会需要老板配合我什么,而希望能够保留比较大的(部分)在现场决定。
以九份这一集来讲,之前跟乐伯聊天时,就知道他收书有个坚持,就是不要开车,他就是要一路辗转地回到自己的书店。这个动作本身对他来说是有意义的,就是他觉得需要付出劳力。
这个很有画面,很有意思,所以我跟他说,如果哪一天你在台北附近收书,又能够在提前跟我讲,我就会去拍。我们其实只是想要拍到他从别人家收书出来,一边拉着书车走到捷运站这一段。因为我想有一个画面,就是他走在车水马龙当中,推着一台车的书,我觉得很有电影感。
实际拍摄的时候,当他走去捷运站时,我跟摄影师互看一眼,决定继续拍下去。他到了捷运站上车,到台铁车站要坐火车,到了瑞芳,要上公车,我们全部都跟上去。
其实是停不下来,那个画面、整个现场的感觉让你停不下来,所以就是一路的跟他回去。可能(拍摄时)百分之二十、三十是事前想好,另外百分之七十左右,我都希望现场有什么就是什么。
舒:我猜这对你来说,应该是个很了不起的经验。
侯:我觉得是个很受用的经验。它其实有两个取向:一个是将很多决定放在现场,很多的分量放在书店老板身上;另一个维度就是,我全部都用非常个人的角度,你会看到,有非常多篇章是用比较极端一点的形式去做。
例如去拍屏东一家书店时,正是它最后一天营业。我去之前故意让自己不要太去想要拍什么,有时候想太多,会被自己捆住,我就把自己丢到现场。拍摄那天,我到书店后,看了一看就跟摄影师说:“我们今天就全部只拍老板的脸就好!”
因为那是书店最后一天营业,书店都挤满了人,都是他的邻居、老顾客来跟他道别,跟他说一下谢谢呀、我的小孩现在都长得那么大呀,想要跟他拍照。他就一直站在柜台那边,跟老婆两个人一直在跟每个人道别。
我觉得,如果在这个篇幅里,能够一直在看着老板的脸就太好了。所以我们那天就是,真的只用长镜头,吊这个老板的胸部以上。整个五分钟的片子几乎全部都是,但是就是非常好看,因为你不用看到他跟谁说话,你看他的反应就知道他跟谁说话。
所以常常有一些我觉得很过瘾的东西,都是现场决定,因为你在现场,会感受到那个东西,然后马上想到一个比较对的形式,再推到极致。
所有按照剧本拍的我都没兴趣
舒:拍了两部长片(《有一天》、《南方小羊牧场》)后,你后来又拍了短的东西,特别是纪录片。为什么做出这个选择?对你的创作有什么影响吗? 侯:从入行起,我其实都在拍非常关于我自己的事情。比如说,刚入行时拍了一套纪录短片叫《我的七四七》(2005),就是拍我的摩托车。总之都是拍我我我我。
拍了两套剧情长片后,里面或多或少都有些个人经验。我觉得要再往自己里面掏东西出来,就只有再挖得更深一点,才有新的东西出来。但这个挖掘,比我想像中的困难。
拍完《南方小羊牧场》,我觉得我可能需要去多了解一些别人,才能写出一些除了我之外的角色。那个时候刚好有《书店里的影像诗》这样一个计划来找我。我当时想要多去认识一些别人,多去跟很多人聊天,去知道一些在我的生活经验范围之外的事情,这就成为我拍这个片子的蛮大的动力。
游:你说拍完《书店里的影像诗》后,反而会愈了解自己。能具体说说吗?
侯:2007年我拍了《购物车男孩》,那是我首次接触剧情片,也是第一次跟团队合作。以前我都是独自去拍,但那次是跟20、30人的团队合作,所以很多时候都画了分镜,又写了剧本。
但我到了现场后发现,所有按照剧本拍的我都没有兴趣,我只对现场发生的事情有兴趣。所以那个短片,我剧本上的也拍,即兴的东西也拍,最后剪接时都剪即兴的东西。
但对于那个短片,外界反馈并不是很成功,所以我再拍剧情长片时就会想,一定要逼自己照着剧本拍。《有一天》跟《南方小羊牧场》都是尽量让自己把事情规划好,照着剧本拍。特别是《南》牵涉到动画特效,又要封街,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过程,不太可能不跟住剧本拍。
拍了这两套长片后,我觉得写剧本是个创作过程,但拍摄就是执行、沟通、妥协的过程,创作部分,我觉得在现场时变小了。拍《书店里的影像诗》时,我重新回到一个很少编制、很低成本的拍摄方式,就觉得好像真的会有创作灵光,而且都是在这种很自由状态下才会出来。(这整个过程算是)对拍片这回事的一个自我反复辩证吧。
游:拍摄这种纪录片,你觉得最困难的地方是什么?
侯:拍纪录片,尤其是拍这种回顾某一个时代的纪录片,一定会有非常多的资料,而困难的地方在于,必须要在有限的时间里,把你认为是对的东西实践出来。但当事情做成之后,你自己其实是不断在变动的。昨天的我跟今天的我也不一样,我可能会想到更多的东西,那你如何去承认、或者接受你根据昨天的想法所做出来的东西呢?我会懊悔自己那时为何没有想到更多,或者说当初的选择有没有做对。我觉得很难的地方就在于这里,这要比收集素材、采集素材难得多。
更愤怒的电影年代
舒:有个规律似乎是,年轻导演似乎容易有第一、第二部作品,但到了第三、第四部就变得很困难,你觉得是这样子吗?
侯:对我来说,第三部作品困难的原因是,你已知道自己过去犯了哪些错,会不容许自己再犯。你要的东西变得多了,可以忍受的东西变得少了。而相对来讲,外界对你的要求也会变高,对你的忍受也会变少。另外就是,如何再找到一个题材,能够承载现在的想法,这也不容易。
对于年轻导演,我觉得台湾这几年有更多新的创作者,会很想要尝试类型片,他们对于类型片的开发已经比我们更成熟。至于不是那么从市场角度拍摄的新导演,我觉得他们比我这代人更直接,而且你可以很明显地从他的片子中,看到某种更强烈的情感存在。
可能这几年,台湾社会经历了很多,尤其是经济不像以前这么快速地往前,很多社会矛盾和政治矛盾一直不断浮现。过去当经济还可以的时候,这些事情没有那么明显,但是当经济变得再困难一点时,矛盾就浮现出来。
我这一两年看新一批台湾创作者拍出来的新作品,就会感觉到他们对于这些矛盾记忆不公平,会有更强烈的表达,我觉得现在我们好像走到一个更愤怒的年代了。
上文节录自第103期《香港01》周报(2018年3月19日)《对话侯季然:留住消逝的时间游》。
浏览更多周报文章︰【01周报专页】
敬请留意3月19日(星期一)出版的第103期《香港01》周报,各大书报摊及便利店有售。你亦可按此订阅周报,阅读更多深度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