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粹主义的传染病——现实政治健忘症
纵观全球政局,民粹领袖成功掌权已非新鲜之事,由罗马到华盛顿、再由巴西利亚到马尼拉,不管在朝还是在野,反建制思潮已成当代不可忽视的政治力量。可是,这批民粹领袖其实都有一个通病——现实政治健忘症。以刚就任乌克兰总统的喜剧演员泽伦斯基(Volodymyr Zelensky)为例,日前(4日)他出席北约会议时,表明准备与俄罗斯谈判,结束乌克兰东部的战争,但他又在同场重申让该国加入欧盟和北约的选举承诺。这种脱离地缘政治背景、理想化的言论,若非刻意用以忽悠选民,就是反映出民粹政客的无知和误判。更甚是,一旦这群打着反建制旗号的政客失信于民,选民亦不会重回温和、中庸的政治路线,而是愈走极端,福祸难料。
夹在美俄博弈的小国 不容无视现实政治
理论上,民粹主义之所以被学者和主流舆论认定为危险思潮,不在其煽情言论,而是在大开空头支票的政治承诺中。诚如著有《什么是民粹主义?》(What is Populism?)的普林斯顿大学政治学教授米勒(Jan-Werner Mueller)所言,民粹主义独特之处,不在于慷慨陈词,煽动群众情绪,而是他们“自我贴金”,自封为真正的民意代表,占据道德高地。操作上,他们常常会将“民众”与建制置于对立面,划出敌我分明的战线,继而提出难以实现的政治承诺。是故,民粹主义危险之处,不在于它顺应民意,而是在重塑舆论焦点和期望,让人置身于虚幻的政治承诺。
这种神奇的政治引力,可体现在刚上任的乌克兰总统身上。泽伦斯基能从政治素人一跃成为国家之首,不单是靠着较健康和讨好的形象(相比前任总统亚努科维奇、尤先科和波罗申科),同是他能触及民众最关注、最不满的议题——寡头政治秩序和乌克兰危机。毫无疑问,政客顺应民意解决社会问题,实属任何政权的应有之义,惟开出任何政治承诺时,政客亦不可脱离身处的现实条件和局限,否则又与信口雌黄有何分别?
然而,不论泽伦斯基同意与否,乌克兰夹在美、俄两国的博弈中,其外交政策的局限性是不容否定的政治现实,惟他近日的言论,正好反映出他对乌东危机始末的无知。事实上,若以单一事件来看,普京对乌东的作为甚有入侵别国、破坏国际法之嫌,但若将危机置于历史脉络,就会发现俄国多年来对北约(或广义的西方)的立场并非单纯为了扩张而扩张,而是透过扩张回应西方对俄国产生的地缘政治威胁。
诚如提出攻势现实主义(offensive realism)的学者米尔斯海默(John Mearsheimer)所言,乌东危机是地缘政治学101的逻辑所致:在国际关系中,大国对其势力范围的潜在威胁常于敏感、不安的状态,正如美国不容任何大国在西半球部署军队一样。试想像,若中国在西半球牵头组建军事联盟,更将加拿大和墨西哥纳入其中,美国又会有何反应?同样地,俄国一直告诫西方,北约东扩到俄国门前是不容接受的红线,而2008年格鲁吉亚一役也证明了俄国的“决心”。
若泽伦斯基不能宏观地理解该国身处的位置,就提出左右逢源(但不切现实)的对策,充其量只是讨好选民的伎俩。这样说,非要否定泽伦斯基对促成和平的努力,或是支持乌克兰靠边站,而是当俄国早划下红线时,北约成员资格和化解乌东危机根本就难以并存,就像现时亚美尼亚、摩尔多亚或阿塞拜疆等小国一样,须在大国缝隙间找到微妙的平衡。所以,现实上要俄国首肯分离份子撤出东部,不难想像俄方将要求乌克兰与北约、欧盟保持距离(即成员资格以外的关系)。试问在两难局面下,泽伦斯基又怎能鱼与熊掌兼得呢?
现实政治健忘症是全球通病
不过,民粹主义擡头并非乌克兰的特例,而是全球的通病,当中特朗普对中美贸易战的言论,可谓是近乎“谎言”的意见。例如,自称“关税人”的特朗普曾在Twitter扬言中国已同意将美国进口车的关税调低,惟白宫首席经济顾问库德洛(Larry Kudlow)却在事后“补充”希望中国能按美方的意愿落实;另外,谈到国内滥药问题时,特朗普又指中国透过邮政系统将大量芬太尼(Fentanyl)输到美国,试图转移视线,重塑舆论问责的方向。
大西洋彼岸的欧洲大陆,情况不遑多让。在英国脱欧上,脱欧大旗手、前外首约翰逊(Boris Johnson)被指控公职人员行为失当,夸大英国每周上缴欧盟的金额;而现届意大利的联合政府亦在入不敷支的情况下,一边提倡最低收入保障,一边支持减税,结果在去年就因为预算案的赤字目标,跟欧盟闹得红面耳赤。虽然各国民粹领袖的“失实意见”只出于个别政客,但若然他们的政治承诺最终被选民认定难以现实,其后果不止是个人信用破产,而是削弱了整个政治制度的认受性。
必须强调,不少人也看轻了“失实意见”对民主政体的破坏力。尽管政客的言论投选民所好实属无可厚非,但避重就轻、以偏概全的言论和倡议,大多仅是向选民陈述国家“要做什么”,而没有阐述“如何做”的关键环节。这种过份简化社会问题的手法,不但无助选民认清变革的挑战,更使大众活在无痛脱欧、“轻易战胜贸战”等虚幻期许中。
对民粹政客来说,民主或许只是定期找人问责、下台的选举游戏,挨过了任期便成为历史,但对屡次参与选举的公民而言,积累已久的社会问题解决不了,自然会视之为民主选举的缺失。可是,当“谁也代表不了我”成为多元社会的主流声音,撕裂亦接踵而来,最后连政治是“妥协的艺术”也会化成一句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