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字里行间的血腥味 隐现出他悲天悯人目光|书话余语|王璞
听说萨达姆(Saddam·Husayn)最爱的作家是海明威, 就好象听说希特勒最爱的音乐家是瓦格纳(W·R·Wagner)一样, 心中不免有点悻然兼愤然:“怎么……竟然……”要省略掉的后句半话是:“和我一样。”
文:王璞|原题:我在海明威的巴黎
不过, 虽说我不清楚萨达姆欣赏海明威的哪一点, 但我知道, 那绝不会跟我一样。
就算萨达姆跟我一样, 最喜欢的海明威小说是《乞力马扎罗的雪》(编按:又译作《雪山盟》), 我想, 他欣赏之处跟我欣赏之处一定大异其旨。我读过海明威小说的多种中文版本, 不客气地说, 从未看到哪位译者的评介准确道出了海明威这篇小说的主题。有个中文版本竟然这样介绍这篇小说:
“哈利原是一位成名作家, 把灵魂出卖给一些有钱但他从末爱过的女性, 终于堕落成为一个高级寄生虫……海明威以白描的手法刻划了哈里这类人物的内心世界, 再现了资本主义社会某些人堕落、毁灭的过程……”
我想萨达姆读过的大略是有这一类评介的阿拉伯文译本吧? 他欣赏的, 大概也是通常人们提到海明威小说宣讲的那一套吧: 硬汉精神、虽败犹荣精神、敢斗敢打敢杀, 渺视痛苦和死亡, 等等。萨达姆象发放奖金一样向人肉恐怖分子发放的, 大抵是断章取义的海明威, 甚至只是他小说中的这一类引文:“我们谁都欠著上帝一条命, 无论如何, 今年死了明年总不会再死。”
的确, 如若只看海明威小说的表层情节, 往往会产生这样的错觉, 好象海明威真是个死活不顾的嗜血狂徒, 几乎篇篇小说见血。在他小说里, 主人公们打斗、打猎、杀牛、杀鱼、杀狮子、杀老虎、杀人, 即使在《乞力马扎罗的雪》这篇以一名垂死者为主角的小说里, 也要杀死几只野羊。
可我总觉得, 透过字里行间的血腥味, 隐现出的是作者悲天悯人的目光。不是以牙还牙, 而是以毒攻毒。正因为他憎恶人类之间无止无休的仇杀, 所以他才会写出“永别了, 武器”、“丧钟为谁而鸣”, 才引用这样的诗句作他小说的卷首语:
“因为我同整个人类是一体的,每个人的死亡也使我减少一部分, 因此任何时候也不要问: 丧钟为谁而鸣? 它是为你而鸣。”
是的,我之所以喜欢《乞力马札罗的雪》, 是因为它触动了我心中最温软的地方。还因为每次读它, 我都会想到他那本临终回忆《流动的飨宴》。
海明威三十七岁时写了《乞力马札罗的雪》,五十九至六十二岁写了《流动的飨宴》, 这两本写作时间相差二十多年、体裁不同、文字风格也大不同的书, 却有一个共同点, 它们都是一个人临终时的往事回首。格调是抒情的, 节奏是慢板的, 对往事是深深怀恋的。差别只在于, 前者虚幻, 后者真实; 前者是小说, 后者是散文。小说主角在谵诞中的幻觉,多年以后, 散文作者在现实中一一体验。
这种情况多次发生在小说家身上, 眼下我想到的相似者是杰克·伦敦(Jack London)。
杰克·伦敦在《马丁·伊登》这部小说中, 让主角马丁·伊登功成名就之后自杀身亡。五年之后, 杰克伦敦自己真的步了他小说主角后尘, 在自己事业的巅峰时期自我了断。
杰克·伦敦功成名就后果然体验到了他小说主人公功成名就后的幻灭感,绝望而死。海明威则在《流动的飨宴》中告诉我们, 当疾病缠身、灵感枯竭之时, 他也跟他小说主人公哈利一样, 流连往事, 伤怀初恋。甚至连这两本书主角流连的场地都一样: 巴黎的咖啡馆、护墙广场、大街小巷,从公寓的小小窗口望到的一角天空。就连两本书中主角走过的巴黎街道,也是重叠的:
“那从山上向塞纳河急转直下的莱蒙昂红衣主教大街, 还有那另一条狭窄然而热闹的莫菲塔德路。”
人之将死, 其言也真。我喜欢这些略带惆怅之美的真情流露。第一次到巴黎, 我的停留时间只有两天, 别的地方都没去看, 先请朋友领我去海明威那两部书提到过的地方:莎士比亚书店,他读书的地方;莱蒙昂红衣主教大街74号三楼, 他与第一任妻子奥德丽住过的地方;还有丁香园咖啡馆, 他写作的地方。
朋友告诉我后两处都不在了。不过从他家到咖啡馆必经的街道和建筑还在:卢森堡公园、天文台广场、波拿巴路、亨利四世中学、奥德翁剧院路……在奥德翁剧院路, 正如《流动的飨宴》所描述, 从这里往右一拐, 我就惊喜地看见了那个许多文学大师都提到的地方: 莎士比亚书店!
巧得很, 太阳就在这时从云层中钻出来了, 阳光照亮了书店那有点灰暗的招牌, 让它看上去喜气洋洋的。
书店很小很旧, 有些书架一直顶到天花板, 那道通往二楼的小楼梯, 仅可容一人通行。不过, 书店里人却不少, 他们屏声静气, 站在那些排得紧巴巴的书架前看书。一切都是这样地真实, 几乎可以期望在某排书架前碰见海明威、庞德、詹姆斯·乔伊斯, 他们和书店创辨者、大名鼎鼎的西尔维娅·比奇小姐站在一起, 谈天说地。我甚至看见乔伊斯戴著他那著名的厚眼镜, 正弯身拿起他写作的那本奇书《尤利西斯》。
走出书店时, 太阳又钻到鸟云里去了, 而幻觉也已消散。我们沿著塞纳河走向莱蒙昂红衣主教大街。街道上行人稀少。巴黎十二月的寒风一阵阵掠过脸际,海明威的述说也随风飘至:“我干甚么都干得太久了。我累了。”哈利说,“他看到, 像整个世界那样宽广无垠,、在阳光中显得那么高耸、宏伟、而且白得令人不可置信的, 是乞力马扎罗的方形山巅。于是他明白, 那儿就是他现在要飞去的地方。”
所以就连死亡也无法把一个伟大作家打败。死亡不过是他另一个停泊之所, 他在那里叨著他的烟斗, 脸上是那副含蓄的经典微笑, 看著我们东张西望地从他走过的路走过来。
“巴黎的生活永远写不完。”他写道。不是吗, 生活就像初恋情人, 只要你曾真心爱过她, 她所带给你的那些生命感怀,就会一辈子留在心中, 够你写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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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璞生于香港,长于内地。上海华东师大文学博土。一九八零年开始写作。一九八九年定居香港。先后作过报社编辑和大学教师。二零零五年辞去大学教职,专事写作。主要作品有:小说集:《女人的故事》、《雨又悄悄》、《知更鸟》、《送父亲回故乡》;散文集:《呢喃细语》、《整理抽屉》、《别人的窗口》、《香港女人》、《图书馆怪兽》、《小屋大梦》;长篇传记:《项美丽在上海》;文学评论:《一个孤独的讲故事人—徐讦小说研究》、《我看文学》、《散文十二讲》(此书内地版改名为《作文十二讲》、 《小说写作十二讲》、教学参考书《现代传媒写作教程》等。长篇小说《补充记忆》获天地图书第一届长篇小说奖季军,长编小说《么舅传奇》获天地图书第二届长篇小说奖冠军、第六届香港中文文学双年奖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