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一桌大唐飨宴|唐太宗长子爱玩 Cosplay 好胡人习俗大闹皇宫
【艺文编按】唐代皇室混有胡族血统,不论在人伦关系、生活习惯及至典章制度,都深受胡风文化影响。本文节录自张金贞《办一桌大唐飨宴》第三章,作者从饮食文化角度让大家重新认识唐朝。这次选节部份,作者以唐太宗长子李承干为主角,探讨这位皇太子如何受到突厥文化影响,由年少有为走向青春叛逆之路,最后更与父皇唐太宗发生冲突,酿成玄武门之变以外,唐朝第一次废太子事故。
1. 醉心于 Cosplay 的皇太子
古往今来,所有纨绔子弟都有一个亘古不变的共性,那就是吃喝玩乐进行到淋漓尽致!此处要介绍的是唐初一位擅长玩 Cosplay 的皇太子。他时常身著突厥服饰,操一口纯正的突厥语。然而,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太子从东宫挑选出一伙形貌近似突厥人的侍从,五人为一个部落,命他们头梳发辫,身著羊裘而牧羊。他还精心设计了一个游牧民族居住的穹庐,并且制作五狼头纛与幡旗,自己则身处其内,敛羊炮烹,抽佩刀割肉大啖,俨然如一位豪气冲天的突厥可汗。这位“突厥可汗”,便是唐太宗的长子李承干。此处有必要先带大家了解一下突厥与突厥文化。
几经变迁,时至千余年后的今天,严格地说,已经不存在纯正血统的突厥人了。历史上的突厥汗国曾发生过分裂,分为东突厥与西突厥。唐代的突厥人,主要是指活动在今天蒙古高原的人,即东突厥。还有一些是所谓的西突厥,大抵包括今天新疆以及远至中亚地区的一些人群。
现今这些范围内的居民,其中蒙古人与唐代的突厥人有著相当深厚的渊源,因此在饮食习俗方面,想来会有诸多相似之处。烤肉在蒙古人的饮食中,也是他们难以割舍的重要组成部分。如今风靡四海的韩国烧烤,据说是当年成吉思汗远征时带到朝鲜半岛的。此处就以爱吃烤肉的蒙古人为例,来体会一下大唐太子李承干的突厥式烤肉。
道地的蒙古烤肉主要选用牛羊肉为食材,人们将全牛、全羊或者肉串以胡椒、花椒、辣椒、孜然、蒜粉、八角、料酒等十余种调料对前述肉类进行腌制处理,处理好后再放置在烤肉架上不停地翻转,使其受热均匀。
烤肉的程序并不复杂,但需要十足的耐心,在这个时间里可以静下心来慢慢地享受鲜血淋漓、腥膻浓重的生肉蜕变为外焦里嫩、香气四溢的熟肉的过程:噼哩啪啦的木炭声与烤肉的嗞嗞作响声一唱一和,明艳通红的炭火和烤肉上明晃晃的热油交相辉映。一滴滴热油顺著肉串上的纹路徐徐滑下,淌在灼热的木炭上,它们来不及发出“滋”的一声,便早已幻化为一缕烟,一缕灰,继而随风消散,迎面而来的则是一阵阵扑鼻的肉香。
烤肉经过炭火的洗礼,本来就格外脂香醇厚,又有诸多辛香调料的增色,咀嚼之际更觉入味万分,嫩滑、焦酥、鲜咸、辛辣之感都在口中瞬间一齐迸发。这一刻,还有什么能比在此大汗淋漓地埋头大啖烤肉更加怡然自得呢?天下之口有同嗜,想必身为太子的承干也难以拒绝如此美味的诱惑吧!
身为中原王朝的太子,偶尔举办胡地风情的宴会或者大嚼突厥烤肉似乎也无伤大雅。然而,太子还像个粗鄙无赖,喜欢僵卧在地上装死。
此事还得先从突厥丧仪说起。
根据史书记载,天葬习俗在早期突厥人的生活中颇为盛行。他们往往将尸首用马车装载后运往山中或高悬于树上,任其自然风化泯灭。原始突厥人生活在叶尼塞河上流地区,那里山高林密,这种丧葬习俗显然与他们当时所处的自然环境息息相关。
后来,随著自然环境的变化,畜牧业逐渐在突厥人的社会经济中占据主导地位,人们的葬俗也开始有了相应的变化。突厥人死后,一般要在帐中停尸,亲人们纷纷宰杀牛羊陈于帐前祭祀。随后,大伙一边嚎啕恸哭,一边骑著马绕著帐外行走七圈,每行至帐门,则用刀具划自己的脸,顷刻血泪俱流,如此来回七次方算礼毕。这种简单粗暴的致哀方式同样出现在唐太宗驾崩之后。贞观二十三年,太宗宾天后,“四夷之人入仕于朝及来朝贡者数百人,闻丧皆恸哭,翦发、剺面、割耳,流血洒地”。
突厥人奉行原始宗教信仰,他们对火、太阳等自然物有著无上的崇敬之情,因而火葬自然就成为他们主要的丧葬方式。突厥人择日对死者及其生前所用之物,特别是马匹进行焚烧,收集余灰后再择时下葬。春夏死者,候“草木黄落”之时下葬,秋冬死者,则待“华叶荣茂”之际入土。
下葬之日,人们会再次设祭表哀,依旧走马剺面,一如先前。贞观二十三年八月,太宗入葬昭陵时,突厥王族阿史那社尔与铁勒族名将契苾何力甚至请求自杀为太宗殉葬。
突厥人下葬之后,还需在墓前设立石标以彰显死者生前的战功,杀一人,则立一块,以此类推。其后便是建造墓室,并在墓室墙壁上绘制壁画。壁画主题一般与死者的形貌及其生前的征战场面相关。《北史.突厥传》记载,突厥人“重兵死,耻病终”。在他们心中,马革裹尸远胜于老死于病榻之上。凭借杀人多寡来树立石标以及墓室绘画的征战主题,这两点恰好也印证突厥好勇尚武的民族个性。
不过,以上丧葬习俗大多针对突厥贵族而言,贫民死后并无这些礼遇。
在突厥人的葬仪上,还有十分温情脉脉的一幕。下葬之日,青年男女皆盛装登场,男子若遇到心仪的姑娘,回家之后便可遣媒人到女方家求亲,这一习俗在汉族人眼中似乎颇为荒诞不经。不过,此俗的兴起是由突厥人从事流动、分散的畜牧业生产与生活方式所决定的。在广袤的大草原上,想来葬礼是人们难得相聚的一次契机。
或许,承干眼中的突厥丧仪格外值得玩味,竟使他沉溺其中。有一次,他对身边的侍从说:“我试作可汗死,汝曹效其丧仪。”意思是,我现在扮演死去的可汗,你们来模仿他们的习俗为我举行丧礼仪式。话音未落,他便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大伙在“尸体”周围一面放声大哭,一面还骑著马儿环绕在其周围徘徊。良久,地上那个“死尸”猛然地一跃而起,周遭的“突厥人”吓得四下乱窜,承干太子居然以这种突厥式的“死尸舞宴”为乐。
2. 大唐权贵也崇洋媚外
一位中原王朝的太子,怎么会如此垂青胡地文化呢?
自西元五五二年突厥攻破柔然,阿史那土门正式称汗建国,一直到西元七四五年白眉可汗被回纥军队击杀而败亡,在前后历时将近二百年的岁月里,整个蒙古高原基本处于突厥人的控制之下。因而,突厥文化自然也多多少少对其控制下的各个民族造成一些影响。例如,后来称霸漠北的回纥,在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内仍沿用突厥的语言与文字;后来攻灭回鹘汗国的黠戛斯人曾是突厥的下属部落之一,也是操著突厥语族的铁勒方言。再从文化圈上看,从六世纪中叶突厥兴起之后,一直到十世纪这三百多年内,中国北方除了东北等极个别地方之外,基本都处于突厥族或讲突厥语的一些民族的文化覆盖之下。因而,胡地文化对大唐文化的渗透不言而喻。
李唐皇族兴起于北方,皇室血统中掺杂著不少胡人的成分,正因为“塞外野蛮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颓废之躯”,才造就了如此空前繁盛的局面。甚至还有人认为,唐“源流于夷狄”。承干对突厥文化的如痴如醉,这也许与其体内流淌著胡人的鲜血有关。
前述原因可解释承干爱好胡风的必然性,不过他的怪诞行径也有其偶然性,这个偶然性得先从唐时各种玩乐活动开始说起。
唐代各色游乐项目中,狩猎与打马球最受贵族子弟们的青睐。
在古代,男子们呼鹰带犬前去狩猎并不是什么稀罕事。然而,唐人狩猎时还会带上若干只来自西亚的猛兽──猎豹。
早在北齐时期,中原可能已经有域外猎豹的踪影了。元代官员郝经为隋代画家展子虔所绘的《北齐后主幸晋阳宫图》题诗,诗中有“马后猎豹金琅珰,最前海青侧翅望”这样的句子。所以,荣新江先生据此猜测,猎豹大概在北齐时期就已经传入中原地区。
猎豹的踪影还时常出现在唐代的墓葬壁画与出土陶俑上。
西安东郊的唐代金乡县主墓出土了一件陶俑,这件陶俑将骑马男子身后的那只猎豹刻画得唯妙唯肖。金乡县主是滕王李元婴之女,她与承干一样,同为高祖李渊的孙辈。这件陶俑透露,唐初贵族子弟时常纵马驰骋在山野之间,又有凶猛的猎豹相随于鞍前马后,生活得这般俊逸洒脱!
大唐贵族子弟最喜爱的另一项娱乐活动非马球莫属。马球在史籍中被称为“击鞠”、“击毬”,以及“打毬”等,是骑在马背上用长柄球槌拍击木球的一种体育形式。有人统计,唐朝有十一位皇帝热衷于打马球,无论是唐初治世之下的太宗,还是身逢末世的僖宗,都深爱这项运动。据《资治通鉴》载,太宗甚至焚球以求自律。
生活如此多姿多彩,但承干却无缘消受,因为他患有足疾。
承干不良于行,其他人驰骋球场、逐兽山林的身影自然令其无比艳羡。虽然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可谓志得意满,却唯独在这些方面未能随心所愿,一腔怨恨无处排遣,想来只有聚宴狂欢聊以自慰吧!于是,大啖突厥烤肉、假扮死人也就成为在承干眼中勉强值得消遣的娱乐项目了。
不过话虽如此,如此游戏人间的太子如何君临天下呢?英伟睿智的太宗皇帝怎么会选择这样一个皇子作为继承大统的人选呢?
3. 从“颇识大体”到青春叛逆
唐高祖武德年间,长安城太极宫承干殿内一阵洪亮的婴儿啼哭声响彻云霄,可喜可贺,年轻的李唐王朝又新添了一名男丁。
该给爱妻所生的第一位男婴取个什么好名字呢?这时,大概是这位男娃的父亲──二皇子李世民,说出了掷地有声的一句话,既然生于承干殿,那么就叫他承干吧!
“承干”二字虽为宫室之名,然而用作人名时却饱含著无比深意。“干”为八卦的首卦,代表天。“承干”这个名字,显然寄予著李唐王朝对这位男婴的无限厚望。
武德三年,承干被封为恒山王,武德七年,又改封为中山王。太宗即位后,八岁的承干也自然而然成功地“晋级”为太子。
承干自幼有著极高的治国禀赋,史书赞其“性聪敏”,“颇识大体”,因而深受太宗的喜爱。太宗也在有意地培养这位未来的接班人,他居丧期间,国家的一切政务皆由太子审查决断。当然,太子的表现也让父皇深感欣慰。自此以后,每当太宗出行,都由太子留守皇宫以代理监临国事。
如此看来,承干不失为一位合格的皇位继承人,太宗也并非有眼无珠之辈,但开篇所提到的种种狂悖行止又是从何说起呢?且听我细细道来。
渐渐地,承干长大了,似乎开始步入青春期的逆反阶段,“皇二代”的劣根性在他身上逐渐显露出来:纵情于声色,浪荡遨游无度,还经常与倡优娈童为伍。然而,面对虬髯如戟的父皇,他心中颇存畏惧之感,生恐父皇会察觉自己诸多的荒诞行径。所以,每次临朝论政,承干总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大谈忠孝之道。然而,一退朝他便摘下自己的面具,宴集闹饮、聚众淫乐、无所不为。遇到试图进谏的大臣,承干必定会事先揣度其意,随后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地开始引咎自责,对于大臣们的诘难,他总能应答如流。最后,反倒是进谏的大臣们被他问得哑口无言,跪在地上“拜答不暇”。所以,当时的舆论对太子十分有利,朝臣大多觉得他是一位贤达的储君。
父子之间相安无事,但好景不长,后来两人竟因一位俊美的少年而心生嫌隙,难道说父子两人在争风吃醋吗?
原来,承干分外倾心于身边的一位太常寺乐人,这位乐人风流儒雅,能歌善舞,擅于投人所好,因而承干对他大加宠幸,并赐号曰“称心”。太宗得知太子有龙阳之好后勃然大怒,即刻逮捕称心并将其杀死,受称心株连而死的还有好几人。
承干怀疑此事是四弟李泰揭发,于是他痛悼称心之余,又对四弟与父皇怨恨不已。他在宫中专门布置一间房子用于祭奠称心,在其遗像前,陈列人偶与车马等物,并命宫人每日早晚奠祭。承干也时常来此悼念,在屋内踌躇徘徊,痛哭流涕,还于宫苑内建造坟冢来埋葬称心的尸首,甚至立碑、赠官,一再表达追思之情。面对从前敬畏的父皇,承干第一次公然表现出自己的对抗情绪,此后竟连续数月都称病不出,以逃避朝参。
这段日子,承干在自己的寝宫“愈玩愈勇”,过著醉生梦死的生活。他发动阖宫上下的奴仆专门习练伎乐,模仿胡人的发式,剪裁布帛以缝制舞衣,“寻橦跳剑,昼夜不绝,鼓角之声,日闻于外”。东宫日日有舞会,夜夜有欢场,此处已然成为太子的纵情享乐之所。
太子与汉王元昌相交甚密,此人为太宗的同父异母弟,是太子的小叔叔。两人虽为叔侄,但恰为同年,所以经常在一起聚宴狂欢、恣意嬉戏,是一对名副其实的狐朋狗友。他们将身边的奴仆分为左右二队,太子与元昌各自统领一队。“战士们”身披毡甲,手操竹槊进行布阵,各就各位后,太子蓦地大呼一声:“交战!”两队人马“击刺流血,以为娱乐”。有不尽全力拼杀者,竟被太子暴打至死。太子还洋洋自得地宣称:“使我今日作天子,明日于苑中置万人营,与汉王分,将观其战斗,岂不乐哉!”又说:“我为天子,极情纵欲,有谏者,辄杀之,不过杀数百人,众自定矣!”身为储君,荒唐至此,听不得忠言逆耳,又视人命如草芥,大唐江山若到此人之手,岂不是要走短命隋朝的老路?
《办一桌大唐飨宴》
作者|张金贞
出版|麦田出版
出版日期|2020 年9月
【本书内容获“麦田出版”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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