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大一个月】睹校园沦战场 校友示威者忆烽烟二桥
每年初冬,寒风会把香港中文大学崇基学院未圆湖旁十多棵落羽松染成朱赤。然而今年,山城另一头的二号桥却抢先在十一月中,爆出一夜火红。
11月12日晚上,H在夏鼎基运动场传递物资时,站在楼梯上眺望二桥:一朵朵火红在白色的烟雾里爆开。二桥上的警察射出子弹如雨,橡胶子弹、海绵弹、布袋弹从枪口飞出,落在示威者用作盾牌的雨伞、圆木桌及大型垃圾筒上。催泪弹释出的白色烟雾吞噬半个山头,示威者则不断投掷燃烧弹反噬,并一步一步把警察逼出二桥。
“见到警察入去(中大),感觉是冒犯了我,好嬲,很想保护这个地方。”H说,中大是他生活了四年的地方。
(文中受访者H及星星均为化名)
前奏:在中大升起的“黎明行动”
11月初,香港科技大学学生周梓乐在冲突现场附近的停车场堕楼身亡,哀痛和愤怒的情绪蔓延全港。当时反修例运动持续五个月,有示威者认为政府仍未回应“五大诉求”,遂于11月11日发起“黎明行动”,欲瘫痪全港交通,强制市民“罢工”。
有中大学生响应,并于11日清晨在二桥位置向吐露港公路扔杂物,阻塞这条新界北出市区的主要干道。早上八时许警察赶至,于二桥向学生发射胡椒球弹。下午,双方战线由二桥延伸至崇基门及大学正门“四条柱”,“当时网上很多消息叫大家入中大帮手,我就进去了。”星星不是中大学生,早上在九龙区堵路,下午进入中大支援。当警察施放多枚催泪弹时,他投掷燃烧弹反击。
23岁的H是中大校友,在得知警察攻入中大后感到十分愤怒,“但当时已经差不多打完,而且入中大的主要道路都塞车,好难入。”Google Map上吐露港公路及大埔公路一片红,不少市民于马鞍山步行半小时进入中大。H则一直留意手机上关于中大的消息,并联络朋友于12日一起进入中大支援。
主歌:黑烟笼罩山城
那天晚上,示威者与警察各占据二桥一方。直至12日中午12时,中大两位副校长吴基培、吴树培到场与双方协商,警察要求示威者留在原地,并承诺不再扔杂物至吐露港公路;示威者则要求警方撤出中大校园,有学生向副校长指:“中大是我们的校园,不是警察可以随便进来的地方。”
警察指进入校园执法是由于有学生在二桥向吐露港公路投掷杂物。23岁的星星则认为,“警察仇视学生,因为在前线的大多是年轻人,现在年轻就是原罪,年轻人穿黑衣走在街头,都会被警察截查。”
下午三时,双方谈判破裂,引发当日中大第一场冲突,警察冲进中大校园,拘捕数名示威者。其后,驻守的示威者燃烧私家车及跳高软垫,黑烟笼罩山城。
早前中大校长段崇在公开信中称:一般情况下,如警察欲进入校园,保安处会先向警方查询到校原因,了解警方是执行法庭搜查令,或是在涉案人士同意下作出调查,或有合理怀疑相信有涉嫌犯罪人士在某处所内。而根据地政总署的地理资讯图,中大地界内属私人土地,而处于中大边陲的二桥则属政府土地,中大获授权非专用通行权,并须负责维修保养。
导歌:校长、示威者与警察的斡旋
警察“攻陷”山城的消息在网上流传,市民纷纷涌入中大支援,源源不绝的物资由大埔公路的崇基门及“四条柱”流入中大。H与朋友张罗急救物品及冰袋等物资,于下午6时许抵达“四条柱”。“我始终是一个中大人,比较熟悉中大地形,无论如何都帮到手,即使帮唔到手,都想回去看看。”
由于山脚的二桥及大学站被封,位于山腰的“四条柱”便成了战争后方的粮仓。H加入成为“粮草兵”,把食物、衣服、急救物品等物资分门别类。
在H抵达中大时,中大校长段崇智亦到达二桥,于警方及示威者间斡旋。段崇智与警察谈判后,带来一个“好重大的Breakthrough”:只要学生不再向桥下扔杂物,警察便会退出二桥。这个“突破”并未能满足示威者的要求,“下午被捕的手足怎么办?”、“要求释放所有被捕中大同学!”的呼声此起彼落,激动间有学生晕倒。
谈判陷入胶著,远在“四条柱”的H便成为运输一员,在“粮仓”捧一支灭火筒,由山腰一直步行至山脚。他抵达山脚时,正是晚上7时20分左右。
当时,段崇智指愿意前往警署见被捕学生,示威者紧随段崇智身后“护送”他前往警察防线。在段崇智一行人距离警察防线约一百米处,警察举起蓝旗及橙旗,并透过麦克风向段崇智喊话:“你控制唔到你身后的人,你不要过来。”7时30分,警察施放多枚催泪弹,没有任何保护装备的段崇智吸入催泪烟雾,在学生及教职员的保护下掩面离开。
二号桥爆出一夜烟雾与火花。
副歌:二号桥战役
H捧着灭火筒,打算由夏鼎基运动场进入前线,在楼梯上,看见“二桥”沦为战场。H记得他以前踩单车会经过二桥,“那时只知道有这样一条桥,却从来不知道它叫‘二桥’。”
他看到警察发射的子弹像倾盆大雨,橡胶子弹、海棉弹、布袋弹从枪口“嘭嘭”射出的声音响彻山头。拳头般大的银弹从眼前、身旁、头顶降落,释出刺鼻的白色催泪烟雾。示威者则以雨伞、圆木桌、大型垃圾桶、床褥及浮板作盾牌,有人躲在“盾牌”后方,不断向警察投掷燃烧弹。
大家互相配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岗位。
“大家有很明确的分工,是一个整体。”前线示威者星星说。他们像一群蚂蚁,星星是兵蚁。他在圆木桌后,只需向后伸出手掌,便有人把点了火的燃烧弹递到他的手中,星星的工作是看准时机及位置,把燃烧弹投出。
他感觉那天晚上,示威者有一个很强烈的共识:守护中大。“大家互相配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岗位,我可以专心做投掷燃烧弹,不需要理会其他事。”当警察发射催泪弹时,在中前方的示威者便会主动冲前灭烟,有人以雪糕筒盖著催泪弹,再从顶部的孔隙中灌入清水;有人直接提着大水桶,把催泪弹投入水桶中浸灭;有人捧着灭火筒,用二氧化碳把催泪烟喷熄。
当时感觉前线的人都没想过输,大家意志力很强,很多人即使中弹,也好像只是皮外伤咁,唞一阵就上返前线。
也有人充当“工蚁”,包括H,向前线提供源源不绝的物资。H说,当前线打得火热时,后方有人不断制作燃烧弹,“记得有叔叔走过来问我们:‘这里有支电油,应该放在哪里?’”又有一条一公里长的人链由“四条柱”连绵至二桥,把“粮仓”的物资例如雨伞、头盔、口罩等传送至前线。这群“工蚁”来自四面八方,有中大学生、校友、中学生,甚至师奶。
星星在前线目睹很多人中弹倒下,“但大家很团结,一有人中弹,连fa(急救员)都不用叫,已经有四五个人将中弹者擡去后面,随即有人补位,所以前线一直都很多人。”但更多的人,在中弹后仍不退后,一直战斗至最后一刻,“当时感觉前线的人都没想过输,大家意志力很强,很多人即使中弹,也好像只是皮外伤咁,唞一阵就上返前线。”
根据警方公布的资料,警方在12日当天于全港使用1,567枚催泪弹、1,312枚橡胶子弹、380枚布袋弹及126枚海棉弹,而中大二号桥战役是当天的主要战线。
间奏:“变身”勇武的准备
星星不是中大学生,他说他没有为中大“决一死战”的心理,“自六月开始,哪里有事哪里就会有前线,今天中大有事,我当然要来,因为这里需要我。”他说,但他感觉前线很多中大学生是背水一战,“‘嘭嘭嘭’的子弹声没有停止过,他们受了伤,却不退后。”
作为中大校友的H说,他不是勇武派,“从来未投掷过燃烧弹,一直都只是设置路障。”但在12日晚上,他有一个觉悟,他可以随时“变身”勇武派,“如果前线需要我,或者警察攻打中大其他地方,我已经有心理准备掷燃烧弹。”
我在这个地方生活过,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回忆,虽然我未必对这里很有归属感,但就是不喜欢别人搞中大。见到警察入去,感觉是冒犯了我,好嬲,很想保护这个地方。
H笑说,他以前觉得自己并不喜欢中大。“中大很大、很多蚊,而我好惹蚊,所以我唔钟意中大。”毕业时,他连毕业袍都没有买。但12日那天,见到中大沦为战场,数以千计的子弹射进中大山头,他感受到一种“冒犯”。“我在这个地方生活过,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回忆,虽然我未必对这里很有归属感,但就是不喜欢别人搞中大。见到警察入去,感觉是冒犯了我,好嬲,很想保护这个地方。”他顿了一顿,“虽然不想这样说,但中大是我的屋企,没有人喜欢自己屋企畀人搞。”
桥段:水炮车登场
二桥上,一朵朵火花在白色的烟雾里爆开,形成一片火海,分隔示烕者及警察。警察无法推进,示威者则如蚂蚁,一步一步向二桥迈进。他们躲在盾阵后,先用灭火筒扑熄前方的火光,然后推进、投掷燃烧弹、再扑火、推进……直至晚上九时许,示威者由海旁道的桥头登上二桥。示威者重夺二桥后停止了攻势,警察则依然向示威者发射海量的子弹。
这时,中大副校长吴基培只带一个猪嘴,没有眼罩,拿著大声公到二桥桥头向前线警员喊:“我与指挥官商讨过后,双方达成共识,现时示威者已停止进攻,请警察暂停施放催泪弹并撤退!”——嘭!说时,数发催泪弹落在吴基培身旁。这时现场又传来消息称水炮车已抵达二桥。
当时H在后方,“当大家听到有水炮车时,就不断由‘四条柱’传雨褛到二桥,一直传,很多人!”他亦马上由“四条柱”运送物资至前线。
晚上十时左右,水炮车向二桥上的示威者喷射蓝色水剂。星星没有被蓝色水射中,但他看到有前线示威者顿成“阿凡达”。十多分钟后,警察及水炮车后退。对于为何在与吴基培达成撤退共识后仍然出动水炮车,警方解释指是“协助警方后撤”。
乱离中,流浪里,饿我体肤劳我精。/艰险我奋进,困乏我多情。/千斤担子两肩挑,趁青春,结队向前行。
尾奏:二号桥上的眼泪
在警察撤出中大范围后,示威者重登二桥。“很多暴大人(中大人)好开心、好激动,有人揽住喊,话好感动。”星星说,谈到“胜利”的关键,他认为:“因为这一次大家真的很团结、合作,大概因为警察攻入了宁静而神圣的大学校园吧。”
H则说,他没有哭,因他并不认为那是一场胜利,“因为我们没有争取到甚么,我们并没有行前一步,只是没有退后。”但二号桥之战最起码守住了中大,而对部分中大人而言,亦是守住了一些价值。H是新亚书院的毕业生,新亚校歌里有一节是这样唱的:“乱离中,流浪里,饿我体肤劳我精。/艰险我奋进,困乏我多情。/千斤担子两肩挑,趁青春,结队向前行。”
示威者登上二桥后,便开始在二桥上设置路障,后多人忧虑警察会再次攻入二桥,不敢离开,更有人彻夜未眠。13日清晨,在第一丝阳光洒在二桥上时,H及星星见中大逐渐回复平静,于是离开。“如果中大再有事,我一定会回来!”他们不约而同地说。
二号桥战役过后,逾千示威者留守中大,占领山城三日两夜,最后为何以“撤离”收场?详看下集:【中大一个月】示威者由团结到分化 “无大台”与“占领”难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