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案底社工与边青同行:反思以一纸表格“帮人”的社工文化

撰文: 何洁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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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有案底的社工。”梁晓旸有把留了三年的金色长发,长度贴近腰间,头发自三年前冲击立法会被捕后一直留到现在,算是一种形式,牢牢记住当年自己的模样。
同时作为注册社工与犯法者,他认为,如果社会不公,便有责任实践社工所要维护的公义,哪怕要他犯法。
作为社工,他不欲把服务对象定义为“有问题”、不愿把问题归咎于个人,因此站于社会运动前线,将矛头指向制度。他在2014年反对东北发展的冲击后被判120小时社会服务令,并向感化官说:“我没有悔意”,明天(6月21日)将面临高等法院的刑期覆核。他相信这个时代,社会扭曲至病入膏肓,每个人都有被边缘化的经验,所谓“有问题”与“没问题”,已经很难再定义,如是以社工身份,走在边缘位置。

2014年,梁晓旸因不满政府的新界东北发展计划毁掉非原居民家园,因而投身社会运动。行动后他被控三项罪名,完成120小时社会服务令后,现被律政师刑期覆核,6月21日将到高等法院再受审判。(毛淳宇摄)

九十后社工:我都是一个边青

第一代青年外展服务始于1979年,外展社工致力帮助边缘青少年重回正轨。以前说“边青”,指的是与主流生活与价值取向相异的青年,如毒瘾者、隐青、街童、黑社会等。然而随着经济环境与社会结构转变,愈来愈多青年走向困局,很多人难以看到出路,陷入躁动与迷茫,渐渐脱离“正常”状态。

社工要帮助这样的一群人。但梁晓旸坦言,自己都是一个边青。

社工系第一课,老师说:“社工的首要使命为协助有需要的人士及致力处理社会问题”。但他作为九十后,面对制度倾斜与经济霸权,一代人处于低薪与高物价的状态,他自己也说不出社会有什么出路,便反问自己,作为年轻社工,能够怎样帮人?

【有片】 有案底的社工:我是社工 也是边青

以一份表格找出有问题的人

两年前,他做夜展实习,在球场见到有班青年食烟吹水。梁晓旸要介入他们,了解为何流连街头,找到问题就开 case。

社工落区,通常会带着“社工个案评估表”(Case Face Sheet)(照片见 gallery),评估表的项目很多如“家庭问题”、“行为问题”和“情绪问题”。他指出,“一般社工会问,为何那么晚还出来坐,是否跟家人关系不好?为何不留家看电视?然后有可能会剔上‘亲子关系’或‘与其他家庭成员的问题’一格,他们便被视为有问题。”

但他觉得,事情不是这样。放工放学落去吹水有什么问题? 社会现况那么差,一家几口住得迫、供不起楼要住㓥房、父母长工时、甚或返几份工,没空陪子女,夜晚落街hea也很正常。”

他嘴角上扬:“我也经常打机、不爱交际、会质疑权威、不与家人住、夜晚会去球场坐。如果跟住个表定义,我都中了好多项。”他不断思考社工的意义,不是说不开case(个案),但到底怎样去决定开case?他觉得,如果硬要以社工角色去找出“有问题”的人,甚至为了跑数而开case,他认为自己没有这个“权力”。

如是,毕业后他虽有为社工牌作宣誓,但由于未想清楚根本问题,如“社工是否就是正常人?或者有权力去导正人?”便暂不想入行。第一份工作,他到基层团体做地区组织,与工人争取权益、开课程处理他们的进修前程。在基层团体一年,他尝试以“同处”而非“帮”的态度、不会称自己为“社工”或“干事”,而是与工友共同分担日常困境的“同行者”。

被读社工的师兄警察打了一身

反对东北发展冲击案中,梁晓旸被控“企图强行进入”、“妨碍正在执行职务的立法会人员”和“非法集结”,后两项被裁定罪名成立。从被捕到拿感化报告,他见过两位社工。

三年前六月被捕那刻,他被从前读社工而现职警察的师兄打了一身。

当时他的身体被压制往下朝,看不到警察的样貌,直至回家看报导,从不同照片都见到那位社工师兄的凶猛模样,他心头一震便写下,“昨天的场景只要一闭起眼就会见到,当扶起被警察推倒的战友后,头发立即被粗暴的手扯住,痛得来不及反应,只听到军装大叫:‘拉佢!拉住呢件仆街!’,不消数秒,身边被十名军装围堵,之后头的两则被重击,眼镜飞脱,有少少昏迷感觉。”

梁晓旸感慨,“社工本应要与被边缘化的人同行,但当他成为警察,拘捕指出社会问题的抗争者,便沦为政权工具。”

做夜展时,他手执评估表格,到球场找青年吹水。但他不断反问自己,到底我们要如何判断一个人是“有问题”?当制度扭曲、城市生病,有人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吗?(江智骞摄)

被同是社工的感化官评估

第二次见社工,是社会服务令的感化官。

他淡淡回忆道:“他问我的家庭背景和儿时经历,劝勉我别再犯法。我们都是社工,我知道他在用什么方法做评估。”他语气转为坚定,“但其实他说不出,作为公民,在游行集会、公众咨询后,我们还可做什么反抗不公义。他觉得公民抗命触犯法例就有问题。然而一班人去到绝望之时才会以身犯险,制度把我们送上法庭、以各种教化方式规范政治犯,劝我们重回正轨。到底什么才是‘正轨’?”

做社会服务令时   才当上真正的社工

他曾提及,在做社会服务令之时,才觉得自己在做真正的社工。

他被派到学校油墙120小时,过程沉闷,很多时间吹水。大家都知道同来油墙的人,都曾经犯事,于是没什么隐瞒。他听过的故事有贩毒、走私、伪造文书。梁晓旸并没一下子就对“捞偏”带有前设,而是在言谈间感受彼此,“工友面对的生活压力是如此真实,大家希望做正行,但世态迫人。”

他感到大家都很内化“罪犯”身份,觉得自己是唯一做错的人。他曾遇到作为家庭唯一支柱的大叔,没有专业资格与技能,便走去“捞偏”。梁晓旸“辅导”了大叔很久,没有合理化他“捞偏”的行为,而是从社会结构分析犯罪原因,让他们知道社会制度有份把大家推向边缘位置,继而跟他们谈起遇到老板拖薪要加入工会、为自己争取合理权益的途径,让他们知自己虽然处于弱势,还是可以透过力量作出改变,改善生活状况。每当有工友够钟离开,大家总会说“走了不要望返转头,‘唔老黎’呀”。

把社工证放一旁

来到2017年,他已是两年的注册社工,但一直拒绝入行。虽然行业中有“进步社工”的分流,意指追求改变现况、抗衡主流并以推动社会公义为核心想法。但于梁晓旸而言,既然很多问题都没想清楚,进入大型传统社福机构亦会让他有机会成为自己不愿成为的人,如是就这样静静地把社工证放在一旁。

他目前正在“炒散”,做过地盘、酒吧、树木护理员、搬运工人,即使身处何方,他都记得社工注册守则说过“社工有责任维护人权及促进社会公义”,当公义不得彰显,他会在工作中带着使命走进人群,体察基层需要。

梁晓旸即将再度上庭,面对法律审判,他认为要为自己的公民抗命负责,但会质疑,“我是要‘找数’,但我是为谁‘找数’?若然是政府破坏市民家园,我是否也在找当权者‘找数’?”

他形容自己是主流定义下的边青,纵然如此,他谨守自己所相信的原则。在需要向上爬才能过得安稳的社会,他也有生计、事业与前路考虑,然而他以坚定意志选择拒绝沉默。 他有想过犯法会否令自己失去社工资格,但还是觉得“说来惭愧,有想过会否被钉牌,却忘了读社工其实都是学做人,为了资格而放弃最基本的原则,其实连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的资格也一同放弃。”只要走在不屈服的道上,他没什么需要后悔。

梁晓旸谨守自己的原则,不为自己犯法而感后悔。(何洁泓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