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德逊‧对倒】香港也有巴士诗人(下)“饥饿对我的打击很大”

撰文: 陈芷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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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独立电影界巨人沾渣木殊电影《柏德逊》刚在香港上映,讲述一位居于美国新泽西洲柏德逊镇一位会写诗的巴士司机柏德逊,他的生活刻板,却能写出一首首淡淡回甘的诗。
香港也有巴士诗人---邓阿蓝。三次见面,阿蓝都是穿灰色的衬衣,他的头发稀薄灰白,从他瞳孔看出去的世界也是灰曚曚的,诗也像海水撞击涯岸吐出灰白的泡沫。他说:“我的生命过于悲哀。”

上集:【柏德逊‧对倒】香港也有巴士诗人(上)“我的生活没这般唯美”

两地“巴士诗人”柏德逊与邓阿蓝“对倒”的生命

邓阿蓝88年毕业于门东亚大学公开学院后本应应征巴士司机,公司见其成绩优异,让他当上巴士站长。(陈芷慧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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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饥饿很恐惧

50年代,阿蓝小时候家住观塘翠屏道,俗称“鸡寮村”的贫民寮屋区。父母都吃万寿膏,他看过父母在床上蜷缩如颤抖中的虫。父亲经常在外,甚少回家;母亲去卖粥,就把他们三姐弟关在木屋中,他们像巢中等待燕母喂吃的鶵燕。靠饼干碎支撑至晚上十一时,母亲还未有回来,阿蓝惊恐得到神台前上香,“除了肚饿,还怕母亲吸毒,在街上横尸街头。”事实上,他11、2岁时,好久没有回家的父亲就在土瓜湾的蓝球场上倒毙。“因此,我对饥饿很恐惧。”后来,姐姐因为太饥饿,逃了,没有再回家。

“光秃秃的头顶 / 面对着烧毁的寮屋 / 双手干瘦微微颤动 / 吃力地扒了一口 / 饭𩠌吹得凉了 / 唾沫像眼泪 / 年老掉剩的牙齿 / 酸酸痛痛的 / 又咀嚼到沙粒”
《咀嚼》邓阿蓝
阿蓝的诗多写基层生活及工作苦况。(陈芷慧摄)

“我从不气馁”如草的生命力

读至小学四年级,他就没有再读下去。那四年的小学,都是断断续续。母亲赚到几个钱,就上学。没钱,就退学,因此转过好几间学校。11、12岁就出来做童工,第一份是替报档派报纸。那时他个子还小,脚不够长去踏成人的单车,他就侧坐,单脚踏遍观塘区,“为了生存,危险也没法子。”那时鸡寮村在山丘上,附近有不少小型工厂,他又到鞋厂打工,有人到工厂查牌他就躲起来。能在工厂打工很好,因为工厂不时会向街坊派饭,能否抢到一啖饭,消息要灵通。农历七月十四,工厂在街上拜祭,会抛龙眼、豆、碎钱,家家户户的小孩都出来抢。“我们捡吃的都是无主孤魂的食物。”阿蓝说。


记者问阿蓝曾否想过自杀,他直认不讳。然后他又说,自少就很喜欢草,在书友签名时也会会附上一个草字。因为草,是很有个性,生命力极强的植物。它有粗有幼,有不同形态,冬天枯萎,天气和暖又再长出来。平凡的植物却不被珍惜。“是生活,强逼我们要有生命力。”阿蓝说。

阿蓝喜欢草,是很有个性,生命力极强的植物。它有粗有幼,有不同形态,冬天枯萎,天气和暖又再长出来。平凡的植物却不被珍惜。“是生活,强逼我们要有生命力。”阿蓝说。(陈芷慧摄)

自修文史哲  获青年文学奖

影响阿蓝成为诗人的,有三个人。两位是小学时读夜学的学姐,“她们的鼓励对我是一种力量。”阿蓝退学,过了一段街童的日子,是一位学姐把他从烂仔堆中捡回来,像母猫用口担着孩子离开险恶的世途一样。“她叫我要认认真真去读书。没有一张沙纸,揾食好艰难。”

后来,阿蓝就到附近的社区中心找娱乐。67暴动后,政府为教化大众,聘请导师在社区中心开办兴趣小组,他在那里遇上一位哲学系毕业的导师。他跟说:“你一定要认认真真去读书。”导师当然不知阿蓝的家境,阿蓝就自修文史哲,从西方的笛卡儿、尼采、沙特,读至中国的儒道思想。他的诗,也在社区中心一本油印的刊物刊登。1973年,邓阿蓝获得第二届青年文学奖新诗高级组奖项。

乘客的对话都是柏德逊刻板生活中的乐趣;对阿蓝而言,乘客的故事悲哀比快乐多。(电影剧照)

环境令我成为微型人

“我的生命过于悲哀。”邓阿蓝的诗,与《柏德逊》中William Carlos William所写的都是生活的细节,不同的是阿蓝无法写出喜乐。“诗,在存在于生活。书本无法教出一个作者,因为创作是有弹性,不是某一个学系就能培训出来,而是要投入生活,找到一条自己独特创作的道路。”“环境令我成为一个微观者。”这句话他经常挂在嘴边,我看着他那瘦弱弯曲的背,就想到他把自己缩少得像野草的卑微。他意思是自己读书不多,既然写不出史诗,他就写生活,从前写个人,后来写社会。“别人无法想像我这些随时消失的生命。我们连生存都几乎谈不上,还谈什么伟大?每天都怕妈妈不能回来,在死亡的边缘,饥饿对我的打击很大。”他要想像世上有比他更饥饿的人来安慰自己,不要著眼于自己的生活,于是他到深水埗去察看笼民的景况。“连外国狗只生活的笼也比他们大、被善待,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铁丝条条生锈 / 一个笼民抹过睡眼 / 在寒冷中挨着 / 拉紧不称身的衣领 / 旧报纸又再阅看 / 望着狗展彩色的图片 / 回味着变成宠物的梦。”
《笼民的梦》节录 邓阿蓝
柏德逊于午饭中能有时间写诗,对阿蓝而言是一种奢侈。(电影剧照)

年过40岁读大学

80年代,澳门东亚大学公开学院开学士学位课程招生,无需学历。“我自修多年,好想测试自己的能力。”于是阿蓝报读文史系,读大学的四年间,每周两晚搭船过大海去学院上课,1988年毕业那年,他42岁。“若非我努力自修,根本读不上。”毕业后,他本想找一份中学教师工作,谁知学校说只能聘请英联邦政府认可的大学,“有少少纠结,少少失望。”他唯有到巴士公司去应征。

阿蓝感谢导演沾渣木殊让他对诗人生活有一个美好的想像。(电影剧照)

的士司机教晓我什么是贫富悬殊

上大学以前,他还做过有钱人、厂巴及的士司机。他说当司机,因为喜欢车的速度,让他忘忧。当有钱的人司机,他学会什么是势利的眼光和无理辞退;当的士司机,却学会什么是贫富悬殊。“山顶客全部都是独立式的屋。入到去好似仙景咁,欧陆式风情的建筑物,如果我唔系揸的士,呢世都去唔到。”;他又到过新界的穷乡僻壤,载过独居的老人。“总之,看到悲哀多于欢乐。”客人上上落落,无数的故事,他就只记得这些。“最深刻的一次,是一位无人陪伴的老人说要往南朗医院(善终服务医院),我心里一沉,就知道那是我送他最后的一程。”

感谢导演让我曾有美好的想像

电影落幕,还未步出影院,阿蓝说《柏德逊》那种悠闲写诗的生活,在香港根本没有可能,却感谢导演给他两小时美好的想像。他看过不少关于诗人的电影,唯有《柏德逊》拍出他的共鸣,“平淡中见生活感。”长而又长的工时、急速的节奏、世人眼光,压力混和于刻板的生活,如何滴漏出一点诗意?“有感受,才使生活不至于乏味。”大概这就是诗人的气质。

(陈芷慧摄)

邓阿蓝,原名邓文耀,早年参加端风文社、秋萤诗社。
1973年获得第二届青年文学奖新诗高级组奖项。
诗作曾发表在《70年代双周刊》、《秋萤诗双月刊》、《中国学生周报》《诗风》、《香港文学》等。
曾任职工厂工人、的士司机、巴士站长。
1984-88年于澳门东亚大学公开学院兼读文史学系课程取得学士学位。
1998年出版《一首低沉的民歌》诗集。
其诗被香港艺术学院院长张秉权博士称赞充满戏剧感,更被列入其戏剧教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