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大厦人】港女开餐厅戳破阴森假象:这里的人很努力寻找出路
一名戴墨镜、穿啡色雨衣的金发女子,脚踏一对白色高跟鞋,在重庆大厦阴暗的走廊间穿插,红色的霓虹灯映在紧追其后的印度男子黝黑的脸上,女子“嗒嗒”的脚步声有点急促——这是王家卫电影《重庆森林》里的情节。
“有人问我,电影里的走廊在哪里?后楼梯怎样去?说要找回电影里的感觉。”在重庆大厦里经营餐厅的港女Selina说。可是当大厦内那些高大、黝黑的印度人(或非洲人、巴基斯坦人等)涌过去,他们又害怕得掉头就走。
电影为重庆大厦蒙上一层神秘诡异的面纱,很多人就披著这面纱看重庆大厦,看在重庆大厦里生活的人。
摄影:郑子峰
重庆大厦门内涌过来的男人
甫走进重庆大厦,数名皮肤黢黑、五官深邃的男人便涌过来,把黄色单张塞进我们手里,并一边跟随我们的脚步,一边以半咸半淡的广东话问:“食饭?”、“Curry?”在餐厅坐下时打开手袋,袋里竟多了两张宣传单张。
在香港出生的Selina与非洲裔丈夫Paul三年前在重庆大厦内开了一间非洲菜餐厅。每天出入重庆大厦,Selina说,她也经常被“围”。每次走进重庆大厦的大门,那群高大、墨黑的男人便把她围成一个圆,向她递上一张张宣传单张。“初时会吓到,现在我会跟他们说:‘我上面有餐厅,入嚟食啦!’”
在未成为“重庆大厦人”前,Selina亦隔着《重庆森林》的面纱看重庆大厦,“看电影觉得这里黑忟忟,好多走廊,唔知有咩人住喺度,感觉好复杂、负面。”
走进重庆大厦:我喜欢的人就在这里
直至她认识Paul,“以前未接触过重庆大厦,听别人说重庆大厦好复杂,女仔千祈唔好入去。那时我觉得,既然我钟意的人就喺𠮶度,咁佢一定会保护我,入去有咩问题?”九年前,Selina在非洲裔男朋友Paul的带领下第一次走进重庆大厦。
Paul来自非洲加纳,那时未定居香港,每次来港,便住在重庆大厦的旅馆。那天晚上,他在旅馆内向交往数年的Selina求婚,留一头乌溜头发、黄皮肤的Selina感到她深深爱上这个皮肤黧黑,笑起来只露出一排洁白而疏落的牙齿的男人。于是她决定嫁给他。
“好多人都好努力咁揾紧出路”
此后,电影里那幢阴森恐怖的大厦成了日常场所。走进重庆大厦,拨开面纱,Selina才把这里的人看清,她看到他们黢黑的脸上流着汗水,乌黑的眼眸闪烁迫切的目光。
“就例如门口那些派宣传单张的人,其实他们没有恶意,这是他们的工作,就像地产经纪一样,把你带到餐厅,他们有得收钱,很多人就靠这笔佣金生活。在这里,大家都生存紧,只是他们不知道,他们太aggresive,反而吓倒不少人。”尽管手法有点生疏,但这是他们生存下去的方法,“呢度好多人都好努人咁揾紧出路。”她说。
重庆大厦外没有容身之所
出路,走出重庆大厦便是车水马龙的弥敦道,然而道路所到之处,竟没有他们的容身之所。“他们很难找工作,很多人只能做地盘、酒保,但有人可能原本在自己国家做医生,来到香港要当地盘工人,又未必接受到。”Paul以前曾在兰桂芳的酒吧当酒保,后来酒吧裁员,Paul便失了业,“没办法,本地人和外地人,一定选择裁走外地人。”Selina叹了口气。
“他们也很难租屋,要是只有我老公出去租屋,八成机会租唔到,他的朋友经常揾我帮手租屋,业主见佢哋黑忟忟,会担心他们没有正职,有人即使出示税单,业主都唔肯租畀佢哋。”Selina说。隔着面纱,大概很多人不只看到黑色的皮肤。
Paul说起几天前,他乘港铁前往中环,刚进入车厢,一个孭背囊的男子看到他,马上把背囊脱下、转到前方,Paul模仿那名男子双手紧抱背囊,警戒起来的样子,然后板起脸来,说:“I feel so bad, you know? We don't do that!(我感到很难受,你明白吗?我们不做那种事!)”歧视成了日常,他说现在已经习惯。有时乘港铁看到老人家,他会让座,“But they never sit on it.(但他们永远不会坐上去)”他又用手捏着自己的鼻子,模仿别人看见他时的样子,眼神厌恶的睥睨着,好像他是病毒一般。后来即使有空位,他也干脆站着。
这里是唯一的归属
“重庆大厦的人们离开重庆大厦很难生存下去,只有在这里,他们才能找到自己的归属。重庆大厦是他们的家。”Selina这样说。
当在外面无路可去,他们便选择在重庆大厦内寻找出路,于是很多人在重庆大厦内开舖做小生意,开超级市场、餐厅、卖手机。重庆大厦的租金相对尖沙咀其他地方便宜,赚到一点钱,他们便买点东西寄回家乡。
香港中文大学人类学教授Gordon Mathews(麦高登)于2011年出版《世界中心的贫民窟:香港重庆大厦》一书,介绍这个“低端经济全球化中心”。书中指出,2007至2008年期间,约两成撒哈拉沙漠以南地区使用手机均来自重庆大厦。那时大厦底层或一楼商店共开设约100间手机店。后来随着不少手机销售商迁往内地,重庆大厦开始出现倒闭潮,商舖由手机店转营为餐厅。
20年前,Paul从加纳飞来香港,从事手机买卖的生意。刚下飞机,他跟的士司机说:“请你载我去最多黑人的地方。”司机便把他载到重庆大厦。重庆大厦是Paul接触香港的起点,亦是其他少数族裔人士的起点。自此,他每一次来香港,都住在重庆大厦的旅馆内,“大家觉得这里是罪恶之城,可是其实这里没有想像中危险,每一个角落都有CCTV。而且这里的人很珍惜重庆大厦,大家能够互相理解,因为我们都是离乡别井、在外面受到不公平对待的人。”
为离乡人提供聚脚点 餐厅一角设化妆间
“三年前我们开这间餐厅,是想为非洲人提供一个聚脚点。他们在生活上遇到很多困难,这里有人明白他们,听他们倾诉,让他们不要在外面流离浪荡,冬天不用在外面挨冻。”Selina说,后来餐厅就真的成了不少少数族裔人士的聚脚点。
每逢星期天,一些从东南亚国家前来香港当家庭佣工的女人便会到餐厅相聚。这个一星期一度的休息日对她们而言是大日子,很多人盛装打扮。Selina曾见过有人在重庆大厦的厕所内化妆,感到心痛,便在餐厅的一角设了一个Beauty Corner,椭圆形的大镜妆扮了万千爱美的女性。“我们都曾在外地生活过,明白在异乡生活的感受,希望在他们思乡的时候,这里可以成为一个慰藉。”
很多少数族裔人士放工后,不论在沙头角还是大屿山,都要到重庆大厦走一趟,坐一坐,然后才回家。“重庆大厦是他们的避风港,生活很不容易,但在这里会感到舒服一点。”Selina看着坐在餐厅角落的人说。
这天,餐厅角落的二人桌上坐着一名皮肤黝黑的男子,桌上放一罐啤酒,后来数名同样黝黑的同伴来了,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叽哩呱啦说一堆听不懂的非洲话,他们说话的声浪很大,时而豪迈地笑,时而静默下来,举起桌上的啤酒往嘴里灌。夜幕在没有窗户的大厦外变深,他们看看手机:晚上10时30分。有人站起来,挥手离开。那男子眼白布满红丝,又喝了一口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