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千痛爱在一身.影评】躲在光芒与怀旧背后
艾慕杜华凭借《万千痛爱在一身》(Pain and Glory)在康城大受好评,还助安东尼奥班达拉斯(Antonio Banderas)赢得影帝宝座,让亚洲观众等得很焦急。这是艾慕杜华拍长片逾四十年的第22部作品,必然受到影迷的关注,大家都想看大师是否老而弥坚,新作是否名副其实。撰文︰寇斯珮
《万千痛爱在一身》讲接受脊柱手术后大导演变得恐惧社交,饱受病痛折磨,知道自己的旧片修复上映,他决定跟一位已经闹翻的演员重修旧好。在重聚的过程中,他发现自己仍然有创作冲动,却一直认为自己无法再胜任拍摄工作而不快,导演开始用海洛英回忆过去,减轻伤痛。看到这样的剧情设定,多数影迷都认定这是艾慕杜华又一部自传式作品。
从1978年第一部长片问世以来,艾慕杜华已经马不停蹄拍了逾四十年,到《万千痛爱在一身》,他一共交出了22部作品。从视觉上,观众津津乐道于他使用的浓烈色彩,完美演绎出西班牙的热烈气质。艾慕杜华常常使用大片鲜艳的色彩拼贴,尤以燃烧的红色、耀眼的黄色、深沉的蓝色不断组合,成就只此一家的银幕美学。
电影是迂回的反抗
艾慕杜华成长在佛朗哥独裁的年代,当年西班牙所有的电影学院都被关闭,他凭借对电影的热爱,公余自学成才。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他已经靠自学拍了数个短片,佛朗哥去世之后,他正式成为了电影导演。电影本身即是他对生活的盼望,也是对社会的一种迂回反抗。是以他的电影内容在当时的西班牙带有强烈的恶趣味,总游走在边缘之间,时不时挑战世俗的容忍度,早年的作品以性自由、迂回的爱情故事为主,再加上他喜欢的次文化元素,这就基本构成了艾慕杜华作品中最强烈的特色。
1980年的作品《烈女传》基本上已经可以看出艾慕杜华的喜好和创作模式。电影讲女主角被警察强暴,于是开始报复,结果却开启了一段啼笑皆非的恶搞之路,她介绍了一位有施暴倾向的女同性恋者给警察的太太认识,没想到激发了警察太太心底隐藏的癖好。这就是艾慕杜华,他的作品混乱、狗血,甚至变态。在悲剧的前设下,他总是可以苦中作乐,把电影导向一个难以预料的荒诞境地。这些特色一直从当年延续到现在。
2019年,艾慕杜华又与全世界观众见面,《万千痛爱在一身》当然处处可见他标签式的热情、狂躁和感伤。电影中的导演重温三十二年前的旧作,艾慕杜华恰好找回当年合作无间的班达拉斯做男主角,戏里戏外都是巧合。在艾慕杜华的大部份电影里,都有一位电影导演或创作者,他们过去的作品恍如鬼魂一样无法散去,这些创作者难以继续创作下去,生活中发生的小事要么给了他们力量,要么给他们借口,让他们得以继续人生。
《万千痛爱在一身》故事里的导演因为脊柱手术、母亲离世带来打击,他一时无法再进行电影拍摄了。他翻看三十二年前的作品,希望解除和当年演员的心结。与此同时,他通过毒品,开始不断感受自己的情绪,包括幼年时的记忆,他早年的一段恋情,他和母亲如何相依为命,如何情窦初开等。原本的人生困境,通过他的不断回忆与书写,慢慢淡化,甚至让他再一次找到了创作的热情。
昔日个人风格浓烈
电影的整体感觉与他的前作《情妇的情夫》相似,再又混合《圣.教.欲》及《欲望之规条》。这不算艾慕杜华的突破,而是他对母题的又一次回顾。在这当中,我们可轻易看到导演过去关心的议题:创作者的瓶颈、青春期的梦魇、母子的关系、放下执着的和解。十年前,艾慕杜华拍摄《情妇的情夫》,内容也是戏中的导演因为病痛陷入低谷,通过编剧重新开始自疗心伤,一部旧片揭开他的疮疤,为他不断重组人生记忆。不过十年的故事,男主角要寻找他的“蝴蝶梦”,寻找一位再也不复现的女神。如今的《万千痛爱在一身》,他给了中年创作者一个忠告,只有诚实面对过往,才可能将感受转化为艺术。
《圣.教.欲》则将青少年成长期遇到的性阴暗面拍了出来。新作相比之下更加阳光,如果前者的性启蒙非常痛苦,后者的青春期则充满梦幻色彩。鉴于两部作品都有导演的影子,一喜一悲,却也难猜测到底哪一种才是他的人生。
《欲望之规条》讲一段苦恋,两个本身南辕北辙的人相爱,互相只给对方带来更大的痛苦。《万千痛爱在一身》有一段戏中戏,导演把自己的苦恋变成了剧场中的独角戏,想不到被当初的恋人发现了。这一段爱情惊天动地却不得善终,这情节也几乎遍布了大多数艾慕杜华的电影。这些不同的苦恋都有其相似之处,艾慕杜华将这种感情与毒瘾放在一起讨论,再有狗血不已的剧情发展,将伦理道德和爱情放在一起制造翻天覆地的戏剧效果。
与其说艾慕杜华是要与自己的过去和解,不如说他的创作一直以来都源于自我审视。经过审视和推演,配合他安排戏中戏的纯熟手法,最终变成浓郁的“私电影”。青春期的性启蒙,对教会学校的反感,这些依然不缺席。假如把字幕信息隐去,我们还是一眼就可以看出这部电影中盖上的艾慕杜华印记。
《情妇的情夫》之后,艾慕杜华也似乎偏离了自己喜好的议题,用了十年去拍剧情驱动更强烈的电影。《我的华丽皮囊》和《High爆云霄》放在他整个作品库里看,实在有些格格不入。终于,那种“无法创作”的恐惧又回来了。
创作源于自我审视
在他过去的不同电影里,青春期的冲动最终会引来创作的冲动。不断拍摄这种冲动,是出于检讨,某程度也是导演在审视自己创作上的青春期。他不断地写创作者多年后重新面对当年的作品,《情妇的情夫》的戏中戏直接影射了《女为悦己者狂》,《万千痛爱在一身》则换了个角度重新讲《圣.教.欲》。艾慕杜华的这种检讨和释放,到底是为了使自己的形象更鲜明,使影片更多谈资,还是在不安中真诚地寻找出口,旁人很难有确实的证据。但在这些影片中密布着导演的自嘲和黑色幽默,可见他至少是大度的。
重复地描写戏中人的再出发,的确跟在现实中艾慕杜华的创作方向脗合。他总是在那样的情节之后,在下一部戏里去拍另一个方向的故事。它无形之中变成了一种连结,暗暗影响作品的路线,是艾慕杜华向观众的预告,也算是赤裸裸的宣言。
这种手法难免带着怀旧和煽情色彩,甚至有点媚俗。艾慕杜华的电影一直有一些陈旧的观念,或多或少,失衡时不免显得狗血过了头。比如《我的华丽皮囊》,人物的转变和阴暗像极了日本或香港的某些B级片,缺少合理和充分的诠释,被导向刻意安排的感官刺激。《万千痛爱在一身》巧妙地回避了这样的尴尬,太过戏剧性的场景在此基本都被放入了戏中戏,整体的结构便显得更为扎实。
可是相比他的早期作品,艾慕杜华的原创性不见了。早期《烈女传》、《女为悦己者狂》、《欲望之规条》都是悲喜交集,难以预测剧情发展的爱情及罪案故事。在这些作品中,艾慕杜华有很清晰的创作意图。他一面想展示小社群在荒诞的现实里会出现怎样的戏剧效果,也想以此为一种恶作剧,刺激观影者的陈旧偏见。从《圣.教.欲》开始,他转为处理“回忆”。之后整个导演风格就进入了另一领域。虽然他仍然会使用自己拿手的剪辑和叙事节奏,可是影迷多少会慨叹,那个活在当下、嬉笑怒骂的艾慕杜华似乎不见了。
也是从那时候起,艾慕杜华电影里似乎聚焦在一种“被阉割”的男性形象上,这种形象类似欧美主流电影里的中年危机,但有更深入的面相。有关白人男子的中年危机,前提是他们一直在追求主流社会价值,突然某个阶段之后无处安放自己。艾慕杜华却像是在展示一种有前提的、特定的忧虑,这种忧虑的得失不是因为主流价值,倒像是在演绎一种强迫症,对过去的恐慌,对潜意识的恐慌—比如男主角一定要吸毒,才可以引发出自己当年完整的回忆,活生生是一种另类催眠。
班达拉斯显然是好戏的,他反复在艾慕杜华的电影里饰演一种“被阉割”的男性,从容地挖掘出这种角色最日常、最不动声色的演绎风格。他的光芒变成了艾慕杜华的挡箭牌。导演躲在怀旧的帷幕后面,小心翼翼塑造着自己的创作面貌。我无比希望他不要里里外外都变成了彻底的中年男人。
艾慕杜华到底是变了,还是没有?不断地从他的电影中观看寻找创作自信的过程,我不由得将其当作一种自我催眠,自己都不信的事才会不断重复,不断自我说服。所有自传式的电影,勇敢都跃然纸上,以创作而论,实际是毫不进取的安全牌。过去,艾慕杜华曾大胆戳穿道貌岸然的荒谬,如今这样的态度愈来愈隐形。
用一个台湾比较盛行的词,艾慕杜华愈来愈有“乡愿”气质。借着他这几年的电影,仿佛看到他逐渐变成了顽固的保守者,只拍最容易掌控、最具卖相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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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节录自第180期《香港01》周报(2019年9月16日)《《万千痛爱在一身》躲在光芒与怀旧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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