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谈土地】张之亮探完笼屋决定拍《笼民》:住客以为来看动物
行外人看电影圈,会以为那是另一个江湖,是个大染缸,要这行挨出头除了要热诚与天分外,也要识人脉,懂交际。张之亮却显然不是这种人。年轻时入行,教会的教友知道他当导演,总是担心他。他反过来安慰人,说电影圈其实没有人们心里想像的复杂,比起社会,它还要单纯。到了许多年后的今日,他还是这样觉得。他说自己在24岁那年签下了人生第一份导演合约,拍完首部电影《中国最后一个太监》后,不过27岁。
【导演谈土地】《笼民》导演张之亮:香港就像一个笼
当年,人人赚到了钱就去买楼,他收到导演酬金,却兑成了日圆,一个人在日本东京都新宿区高田马场租下了套房,让自己过上了岁月静好的八个月。“当时一切于我都是未知之数。电影拍完要年半后才上映,于是我一直担心观众的反应,一方面觉得当时自己太多人帮,戏里的演员全是大卡士,对一个新导演来说,我只能尽量做到最好。每晚改完剧本,隔朝就到现场,心理压力还是很大,拍完终于能松一口气,便又想起初进宝禾时,第一次跟成龙出埠到日本拍戏,觉得那个地方好靓。于是后来便带着成副身家到那边,做一个留学生,过自己渴望的生活,除了去上学,下课就是往电影院跑,就这样平静地生活。”
那个年代,一张电影门票不过20元,《中国最后一个太监》最后却成为了他导演生涯中最赚钱的一部电影。当时正是香港电影的火红年代,每间电影公司都在打仗,上上下下都做得焦头烂额。左派背景的银都机构于是找上了他,说只要他愿意接戏,开什么戏都无所谓,于是张之亮就帮他们组织了一间叫梦工场的电影公司,并拍摄了其后获得金像奖“最佳电影”与“最佳编剧”等奖项的电影——《飞越黄昏》。
《飞越黄昏》谈的是移民潮后,子女都往外移民而独自留港的独居长者。戏中涉及家庭议题、世代矛盾与黄昏恋,电影由黄仁逵作为美指,画面表现了九十年代香港中产家庭的生活,戏里冯宝宝穿上一袭素色旗袍,用耳朵抵住门,一直等女儿叶童带着孙女、女婿回家。
“那时,我时常去探望前妻的妈妈。因为她的女儿移民了,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生活。我去探她的时候,觉得香港当时有一个断层,时代留下了一群老人寂寞地生活,于是便刻意去观察他们,看他们在公园中打扇舞,发觉他们有自己的社区,可以从他们的身上构思故事。当时正好看了《亲密关系》(Terms of Endearment,1983),电影中谈的是母女之情,看着戏中两母女睡在床上谈天,走过人生的岁月,印象很深。我希望自己也可拍出一部电影去谈母女间的感情。”张之亮回忆道。
记者引他进笼屋
后来拍《笼民》,也是因为一个有心的记者。“当时深水埗一间男子公寓(笼屋)起火,死了许多人,社会吵得闹哄哄。有一日,一个叫高佬的报馆记者找我。见面之后,他问我,你觉不觉得这个题材(笼屋)好有社会性?你觉不觉得这班人很值得帮忙?我当时反问他,那我可以做什么?我什么都做不到。”记者后来带他到大角咀福全街一号探访笼屋住客。
福全街一号当年有一栋快被清拆的唐楼,他随记者走进去,见到一个个叠起的笼子,两边通道狭窄,墙壁斑驳,住客以为他们来参观,当那里是动物园,于是充满敌意地打量张之亮。
他边走边看,只觉经过了一个又一个的笼子,笼里放满杂物,连拖鞋都珍而重之地收在笼里。每个笼子外都锁上了一把锁,里面塞着一团棉胎,被套破了,乌黑的脏棉花散得四处都是,在外面走过,谁都猜不到棉胎里面有没有人。
“下楼之后,记者就叫我再想一下,看看可不可以拍一部戏,帮帮笼屋的人,帮他们讲一些事。我回去想了三个月,其间到了不同的板间房,最后决定开拍《笼民》。”张之亮说。
《笼民》只花了四个星期,用了很低成本便拍成了,却横扫了金像奖最佳影片、导演、编剧和男配角几个大奖。
回望人生,张之亮的际遇在拍成《笼民》前一直一帆风顺,直到其后《自梳》迟迟未能发行,加上亚洲金融风暴与盗版问题,香港电影走下坡,到戏院看戏的人少了,就算他和几位著名导演创办电影计划,愿意不收导演费,找不收酬金的演员拍摄电影,并把电影资金全数放在电影的制作费上,以提高电影质素,改善行业前景,也一样失败告终。
在十多位导演中,最后只有他找到了张国荣愿意只收取一元作为演出费,合作拍成了电影《流星语》,然而最后票房不如理想,他们都十分失望。
他突然提到,自己人生里没几个朋友,过往合作过的大卡士,戏拍完了他怕别人觉得他别有用心,更刻意地不保持联络,就算是他很欣赏的演员张国荣,在拍完了《流星语》后也没有再见。
房屋问题从未改变过,社会总是说国民收入有多高,但对于香港的低下层,他们的处境却从没改变。
后来,他有足足五年没再拍戏,而去了内地拍摄电视剧,当时生活过得艰难,剧好不容易拍完了,又发觉被人“空手套白狼”去了。于是有天,他失魂落魄地走在西湖边,想了一天,最后掏荷包赔上了演员的薪酬与制作费。
张之亮说:“现在回想,觉得那都过去了,无论高或低,也已经是过了去的事。人生不好回头去想,除非你今日‘埋单’,否则你要向前望。”这也就是生活的本质。
“我们常常觉得,我哪有住在笼里?其实笼就在这里。心里。《笼民》里肥姑带着儿子去中环找议员,等过马路时,太子森见到三个带着动物面具的人,失了魂,肥姑拉着他,问他:‘你未睇过咩?’其实那是说人人都戴着面具,面具有的有形,有的无形,笼子也是。”他指指胸前,在心里,人人都有一个无形的笼。
说到实体的笼,他说应该乐观一点:“如果困难只作为一种过渡,人生总有起伏,那样我们只好挨过去,我一直相信一息尚存便能继续争取自己想要的未来,但现实更像是《笼民》戏里的情况,一班贫民被逼迁,找上一些议员和官员,议员说是土地问题,又说是规划问题,官员说是就业问题,没完没了,总之不关自己部门的事,人们看到不幸习惯推诿责任,但我如果真的住在笼屋里,最想要的其实不是找出原因,而是搬出那里,因为这是一个最现实的问题—一个生活的问题。”
戏里的议员其实也是发展商的高层,他与几个商人在高尔夫球场上谈起逼迁事宜,对里面的穷人嗤之以鼻,尽见政客双面人的丑态。
住屋问题从未解决
张之亮在五十年代末出生,他记得自己小时候住在苏屋邨,又去过九龙城的板间房探望亲人,那时他在廊子里走,常常走错路,拍错门,“以前门一开,是一间小小的房间,后来拍错门,门一开,已发展成三层的笼屋。”小小的他看着城市变化,直到他离开香港,到内地拍戏,再回来香港,发现城里唯一不变的“核心价值”只是一城人的居住环境,其他的什么都变了。
“九十年代我拍成了《笼民》,房屋问题也从未改变。拍完《笼民》又过了二十年,我还是在网上看到许多一家老小睡在很窄的空间里。社会总是说国民收入有多高,金融有多几强大,但对于香港的低下层,他们的处境却从没变化。”他失望,对这个地方益发感觉陌生。
有次行完山,自上水坐车回家,因为入闸问题,被人用三字经闹了一遍,但家乡的情愫还是叫他回来,每次回来,他都像凭吊一样去逛旧区,“在中国,走在街上一样有许多的纷争,但因为知道自己是外人,心里不会怎样,但回到香港,走在街上,你会知道你不是外人,你属于这个城市,但你也会明白为什么无法接受香港这几年的变化。”
相比北京那千呎洋房,香港如此狭隘,但香港始终是他最想念的地方,尽管她看来多么像一个笼。
上文节录自第125期《香港01》周报(2018年8月20日)《《笼民》导演谈居住尊严 张之亮:香港就像一个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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