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官捐赠】移植个案低迷 谁令潜在捐赠者成为漏网之鱼?

撰文: 李耀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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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每年平均有4.6万人亡故,但只有少于40名死者捐出遗体器官,大批重病者未能等到移植器官重生的机会。本港器官捐赠率持续低迷,政府认为是宣传教育不足,引致大众抗拒、家属反对,但根据官方统计,明确拒绝死后捐赠器官的市民只占不足一成,器官来源理应不是问题,大量潜在的捐赠者成为“漏网之鱼”,更关键因素是当局未能做好策略性推广及调拨资源跟进。

截至去年年底,全港有达2,309人轮候肾脏、肝脏、心脏和肺部移植,但同年活体及遗体器官捐赠个案却少于178宗,平均13名病人轮候一个器官。当中肾脏需求最殷切,全年只有61宗遗体捐赠和17宗活体捐赠,但同期多达2,153人轮候,占整体器官移植轮候个案九成(表一)。肝脏、心脏及肺部供应亦短缺,不少病人因等不及合适器官便告病逝。要救助苦等器官移植续命的病人,推动器官捐赠不可或缺。参考统计处去年底发表的《主题性住户统计调查报告书》,全港有33%市民表示愿意离世后捐出器官,表明不愿意捐赠者只有9.8%,为何现实的捐赠率却如此低?

捐赠与否 遗属拥最终决定权

身故者是器官捐赠的主要来源。卫生署资料显示,器官捐赠者基本上没有年龄限制,但有关器官必须来自经医护人员诊断因中风、脑部创伤、缺氧及原发性脑瘤等病症,导致脑干永久性失去呼吸和反应中枢功能的病人——即脑干死亡。这类病人的心脏仍可跳动一段时间,短暂维持各器官功能作移植用途。

根据医院管理局(医管局)临床指引,前线医护人员发现病人深度昏迷、需完全依赖机器维持呼吸,就要转介有关个案,由两名资深医生进行连串条件反射测试,排除其他昏迷可能性,才能宣告病人脑干死亡,再安排其接受紧密医疗照料,例如接驳人工心脏、持续输血等,确保器官适宜捐赠,尽快进行移植手术。

理论上,获安排脑干死亡测试的病人愈多,就能发现愈多潜在捐赠者。但据医管局数字,1986年至2016年间,全港每年平均有4.6万人亡故,当中只有约203人经前线医护人员转介做脑干死亡测试,最终证实脑干死亡者平均仅约92人,扣除家属不同意、组织配对不脗合个案后,仅余37人死后捐出遗体器官,占整体死亡人数约0.1%(表二)。相比之下,被誉为器官捐赠模范国家的西班牙, 2016年有有1.6万名死者捐出器官,占整体死亡人数逾7%,比例远超香港。

捐赠器官除当事人生前同意外,家属意愿是另一关键。虽然中央器官捐赠登记名册与器官捐赠卡均具法律效力,但据卫生署网页指,捐赠者去世前即使有签署相关文件或明确表达损赠意愿,院方仍需其家人同意,才能从遗体移出器官。执业大律师陆伟雄解释,香港法例规定,死者直系亲属拥有遗体处理权,故即使死者生前已登记捐赠器官,家属仍有权反对;相反死者生前若未表明意愿,家属亦有权代死者决定捐出器官。

国际器官捐赠与移植登记组织(IRODaT)统计,2016年本港每百万名居民中只有约6.3人死后捐赠器官,在68个统计地区中排行44;反观西班牙、美国等欧美国家,每百万名居民中分别有43.4和30.98名遗体器官捐赠者,超出本港四至六倍;就连发展中国家古巴,近年器官捐赠数字亦抛离本港(表三)。

医疗资源短缺 遗漏潜在捐赠者

为促进家属认同遗体器官捐赠,医管局自1988年起在全港七个医院联网合共42间公立医院和医疗机构,每个联网委派一至两名资深护士担任器官捐赠联络主任,专责为濒临脑干死亡病人家属提供哀伤辅导,以及在病人确诊脑干死亡后,说服家属同意捐出遗体器官。全港目前仅有九名器官捐赠联络主任,平均一人兼顾近五间医院,容易错失潜在捐赠者,相比西班牙全国有达500名器官捐赠联络员,平均每间医院有一至两名联络员。

据香港护士协会去年资料指,护士与病人比例的国际标准为1:6,但本港早、晚更分别约1:11及1:24,严重失衡。公立医院人手、资源严重紧绌,亦令遗体器官捐赠率停滞不前,甚至错失潜在的遗体器官捐赠者。

香港器官捐赠行动组召集人、伊利沙伯医院内科顾问医生周嘉欢接受《香港01》专访时指出,全港公立医院在2016年总共转介约300名濒死病人进行脑干死亡测试,普通科及深切治疗科病房个案各占近一半,但普通科病房脑干死亡者遗体器官用作移植的比率,较深切治疗科病房低逾四成。此外,公立医院于深夜、周末及公众假期进行的脑干死亡测试宗数,远较其他日子少,原因之一是上述日子有较多资深医生及器官捐赠联络主任休假。

周嘉欢引述医管局近十年病历记录,指出中风是导致病人脑干死亡的最主要原因,占整体个案七成,脑创伤和缺氧个案各占两成及一成。她直言,中风个案即时死亡风险较低,若按现时分流准则,基本上不会获安排入住配套较佳的深切治疗科病房,而普通科病房因“前线医护人员工作繁重,或会遗漏部分疑似脑干死亡者,无从及早测试,失去遗体器官捐赠资格;亦有部分个案临终时未获完善照顾,导致遗体器官加速坏死,不能移植”。

至于其他因脑创伤、缺氧及原发性脑瘤导致脑干死亡的个案,周嘉欢表示,由于病情较危急,病人入院后通常获分流至深切治疗科病房,接受医护人员一对一照料,即使病人最终回天乏术,亦能确保其器官状况适宜捐赠。可惜全港公立医院目前仅有约300张成人深切治疗科病床,大量可用作移植的器官流失。

伊利沙伯医院内科顾问医生周嘉欢指,大量潜在器官捐赠者成为“漏网之鱼”。(郑子峰摄)

医疗资源不足,亦限制了开拓脑干死亡以外的遗体器官捐赠来源。美国部分州份和台湾,近年容许心脏停顿后10分钟内获接驳机器维持遗体血氧循环的死者捐赠器官。周嘉欢透露,医管局于2003年有意将遗体器官捐赠扩展至心脏停顿死者,但在公立医院模拟测试后,结论是前线医护人员人手短缺,难以应付维持心脏停顿死者器官质素的医疗程序,导致计划难产,“先不论死者家属能否接受,最大问题是各级病房人手早已‘掹掹紧’,难以再拨出专责人手跟进有关程序,所以如果医管局真心想做好(遗体器官捐赠),就一定要先增拨资源。”

器官荒恐加剧

周嘉欢强调,用珍贵的医疗资源照顾已死的器官捐赠者绝非浪费,参考外国临床经验,脑干死亡者一般只占用病床一至三日,远较正常病人一星期至数月短,而获妥善保存的遗体器官,足以救助至少五名器官衰竭病人。然而,医学界主流意见认为,相关资源应用作救助有康复希望的重症病人,而非潜在的遗体器官捐赠者。周嘉欢认为,要解决这两难局面,医管局长远应增设中风病人加护病房,独立处理严重中风个案,既分担各级病房工作量,亦有助提升发现及治理潜在捐赠者效率。

学者批港府欠统筹

目前器官捐赠严重不足,未来要靠移植器官续命的病人可能不断增加,令轮候情况更恶化。卫生署去年公布最新本港人口健康调查,多达297万人属超重或肥胖,大多有胆固醇、血压及血糖水平超标,较十年前增加近100万人,预期未来会再上升。“三高”亦是导致肝炎、肾炎等器官衰竭病症的主要成因,医管局肾科名册显示,现有7,000多人患肾衰竭,较十年急增逾三成,但碍于器官捐赠供求严重失衡,仅有约两成个案获编入轮候换肾名单。

为扩阔可移植器官来源,港府早前提出研究推行预设默许(Opt-out)器官捐赠机制,假设所有市民同意死后捐出器官,以取代现时的自愿捐赠(Opt-in)机制,同时为实施配对捐赠(即两组捐赠者和病人交叉捐赠器官)筹备立法工作,预计有关修订案今年下半年呈交立法会审议。参考统计处去年民调结果,支持、反对及对推行预设默许机制无意见的市民各占约三分之一,反映社会目前未能就此凝聚共识。

截至去年年底,全港有达2,309人轮候肾脏、肝脏、心脏和肺部移植,但同年活体及遗体器官捐赠个案却少于178宗,平均13名病人轮候一个器官。(资料图片/罗君豪摄)

城市大学公共政策学系副教授、医管局临床伦理委员会副主席陈浩文指,据国际经验,实施预设默许及配对捐赠机制普遍可提升器官捐赠率,但必须有包括充足前线医护人员及护理设施、专责部门统筹、社会普遍认同器官捐赠等条件配合。他认为,香港欠缺这些条件,暂不宜草率修例,“如果医护人员无力处理、没有部门监察实际成效,只会造成更大浪费,磨蚀有意死后捐赠器官的市民的热诚。”

食物及卫生局自2016年成立器官捐赠推广委员会,推行了多项大型活动宣扬大爱讯息,但仅限于宣传、教育,实际工作计划和目标欠奉。当局亦未拨出独立预算,检讨公立医院发掘潜在捐赠者的成效。肾科专科医生、香港移植学会前会长翟伟良批评,全港九名器官捐赠联络主任目前只需向各联网部门运作经理负责,无人专职管理和协调,加上前线医护人员普遍缺乏有关脑干死亡和器官捐赠的培训,未必能第一时间识别潜在捐赠者,令器官捐赠沦为“无人驾驶”,“(医院)做得好又无人表扬,做得差又无人过问,反映器官捐赠在当局心目中,只是可有可无。”

翟伟良强调,一个文明社会,任何病人都有接受适切医疗的权利,“既然我们承认手术、护理和用药均是有效治疗的一部分,为何器官移植会被放在较次要位置?”他促请港府仿效西班牙、美国,尽快成立专责部门或设立独立法定器官征集机构,统筹器官捐赠资源调配、培训、管理及规划事宜,不可将器官捐赠率偏低的责任推卸给市民,“当局必须主动增拨资源、做好管理,才是负责任所为。”

《香港01》就设立专责部门及法定机构统筹器官捐赠建议向食卫局查询,发言人回复,当局一直以不同方法,包括加强教育和宣传,提高公众对器官捐赠的认识及接受程度,并会继续留意海外在器官捐赠方面的发展,密切留意社会对器官捐赠的讨论,在有需要时检讨现时机制及咨询公众意见。

食物及卫生局自2016年成立器官捐赠推广委员会,推行了多项大型活动宣扬大爱讯息,但仅限于宣传、教育,实际工作计划和目标欠奉。(资讯图片/梁鹏威摄)

西班牙在器官捐赠方面有杰出表现,除推行预设默许机制外,更有赖当地政府早于1989年便成立国家器官移植中心(ONT)统筹全国器官捐赠事宜,包括培训前线医护人员、配对个案和跨地区移送器官等,并在大部分公立及私立医院设立器官捐赠协调小组,由深切治疗科和脑神经科医护人员组成,全权调配院内资源从事器官捐赠工作。1998年更引入质量保证计划,为器官捐赠设立时间表及绩效指标,持续检视全国医院发掘潜在捐赠者及器官移植相关医疗程序,针对性改善以提升成效。美国亦在政府资助下,于1988年成立非牟利全国器官捐赠协会(AOPO),与全国医疗机构联合研究,改善遗体器官保存技术及工作流程,协助各州政府实施不同推动器官捐赠措施,如威斯康星州2004年通过为捐赠者家属提供一万美元(约八万港元)免税额、加州2011年起在驾驶执照申请表加入同意或拒绝捐赠器官选项、马里兰州2016年起为爱滋病患者做配对捐赠等,以增加捐赠者群体基数。

上文节录自第104期《香港01》周报(2018年3月26日)《移植个案持续低迷 器官捐赠补漏谁之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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