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师专访.谢嘉敏】逐张性小众人像 重夺身分自主

撰文: 姚尚勤
出版:更新:

一张短发女子在油麻地天台花园料理盆裁的照片,展示了一个香港闹市中的绿洲。在摄影师谢嘉敏眼中,这个空间有多重意义,它既是远离烦嚣的静养地,也是一个女同志难得脱离社会枷锁的栖身之所。
骤眼看来,《Narrow Distances》的影像渗透着日常的平淡,再细看,不少眼神、姿势都透露被摄者充分意会到相机的存在,站在45大底相机后面的,是谢嘉敏。十年间,在纽约Parsons教书的谢嘉敏,来回美国香港两地,拍摄香港的性小众。
撰文、问:姚尚勤 答:谢嘉敏

(谢嘉敏作品)

为何突然冒出拍摄同志的念头?谢嘉敏回忆起十年前十月一个潮湿的晚上,当时在太子拍摄夜景长曝的时候,第一次察觉到一对同志伴侣在街头调情,两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在谈笑间探索彼此的身体与欲望,对周围一齐视若无睹。这个影像一直刻印在她的脑中,自此以后,她似乎想从一对对情侣中重构那个瞬间。“但我是怎也再捕捉不到那个画面的了”她笑说。

在思想保守的异性恋社会中,性小众隐藏于大众之中,尤如隐形。法学教授吉野贤治在《遮掩》一书提到,社会小众要刻意淡化自己与主流的差异,以躲避偏见与歧视。同性恋曾经被视为一种罪、一种精神病,尽管时移世易,现在仍然是一个禁忌。在香港,无论是思想上或物理上,性小众都欠缺一个安身的空间。在谢嘉敏的作品中,空间与人物同样重要。每个场景都是拍摄对象自行选择的。在这个空间里,他们可以脱下面具去演释自己,由他们去诉说一个空间的意义,自行定义自己的身分。透过摄影这个动作,谢嘉敏让性小众重夺一个空间,拿回一种身分的自主。

用一个个人物,谢嘉敏逐步描画出本地性小众身份与情爱关系的写照。这张合照,一对年青女同志伴侣在深水埗小单位中依偎;另一张合照,两位中年女同志在西贡别墅中享受周末清闲,一个将报纸铺在女朋友的身躯,聚精会神地阅读,另一个腿跨在女朋友的腿上,躺在长櫈发呆。谢嘉敏每张作品都反映了同性恋身份和关系的一个面向,无论年青还是成熟,富裕抑或贫穷,热恋前或是热恋后。没有一个个体能够代表整个性小众群体,也没有一个形容词能够总括每一段同性恋关系,但当所有零碎的片段拼凑起来,我们仿佛看到了这个隐形社会群体的一角,就像眼睛从众多折射的光线中能够勾勒出玻璃的形状。

(谢嘉敏作品)

问:你有否察觉到你的拍摄对象在你镜头前放下心防的一刻?

答:大部分都愿意和我合作,知道我做什么,所以一开始他们已经很自然。我在城市游走,可以看到出哪些人在伪装,“遮掩”性小众的身分。这里说的“遮掩”来自法学教授吉野贤治著作《遮掩》一书。吉野贤治是一个律师,也是一个诗人。其实“遮掩”不单只是与性小众有关。他谈讨的是一种身份认同。无论在公司、社会抑或一个公众场合,人都会刻意隐藏、淡化某种性格,改变自己的言行举止。我想这个概念虽然适用于性小众,但就算是异性恋者都会掩饰自己,都要找地方找方法调情。(其实人人都在扮演一种角色。)正是,遮掩对不同人有不同意思。

 

(谢嘉敏作品)

问:与外国对比,香港同志较少愿意露面,尤其是在新闻媒体接受访问时较常都是匿名,就算是愿意上镜,摄影师对很多时候都会下意识地将他们拍得很神秘。对于媒体对性小众的报导处理,你有什么看法?

答:这都是信任的问题。我一开始拍摄这组作品的时候,很多人都不愿上镜,但经过时间,当他们看到我真心投入拍摄及他们每一个人,自然就建立起信任。有时可能要用上一年、两年、甚至三年,他们才会肯露面,但同时我完全明白曝露他们的身分是有一定危险性。究竟什么时候“出样”?什么时候将身分保密,绝对值得思考。有些相片我没有放到今次的展覧中,因为相中人可能因此丢了工作,或是被家人唾弃。(遇到这种情况,你也照样拍摄吗?)当然,有些我访问过的对象,只有他们和我有拥有那张相片。你不会在我网站、展覧或我的课堂上看到,相片完全是为他们拍来留念。那张相片很重要。一开始拍摄的时候曾经有人打电话问我收多少钱拍一辑相,我说:“你在说什么?我是一个艺术家。”我都不收钱。一个情侣的家居通常墙上都挂了他们的合照,但作为性小众,即使与伴侣交往多年,他们都不会有一张专业“结婚相”。他们不能去照相馆,因为他们会不自在。我与父母争取了很多年,他们才愿意在家中挂上我和妻子的合照,她的父母也一样。说真的,相片拍得再俗气也没关系,那幅合照是一个宣言,证明“我在这里”,我确实存在,所以我是十分愿意帮他们拍照然后把照片送给他们。我们会尝试不同的画面,但不会在公众场合拍摄,整件事都很“床下底”。

社会对同志的看法一直在改变。同性恋曾经是一种罪,性小众曾被视为一种精神病,到现在仍然是一个禁忌话题。我不想把性小众拍得像一个犯人,他们都是有名有姓的人。打格仔只会强化观众对性小众的刻板印象。这种报导方式对性小众族群有害而无益。

(谢嘉敏作品)

问:你在自述中提到作品打破时间和空间规范(queering time and space),可否阐释一下?

答:这里说的“queer”是一个动词,意思是打破一种局限。打破现状、打破常规。将他用作动词而非名词,是要突显主动性。我的作品是一个行为。我在一个空间放置一位性小众人物,以此来打破空间常规。

我的作品也关于打破时间常规,因为有很多我拍摄的同性恋情侣,他/她们都没有结婚,没有小孩。我说打破时间常规某程度是指性小众人生的时间线与常人不同。在香港,一个二十多岁传统的异性恋者,可能已经结婚生子。如果你到了三十多四十岁仍然未婚无子,你就脱离了主流的时间规则。你可以说,他们在老去,也可以说他们渐渐隐没于社会之中。如果我想将他们放到我画面的前景,那又会发生什么事?(香港性小众就像有属于自己的时间线。)绝对是,或者可以说他们存活于主流时间之外。他们没有时间线。对于我的同辈,储钱、买楼、结婚、生仔是他们的人生。我不是说所有人都一样,我想强调的是性小众是在主流社会的空间和时间之外存在。

(谢嘉敏作品)
(谢嘉敏作品)

问:我想趁这机会带出一个辩题。你本身是一个性小众,有一个妻子,也是一个拍摄香港性小众的摄影师。若果一个异性恋摄影师拍摄同样的题材,你会怎样看?一个非性小众的摄影师能否代表性小众,忠实呈现他们?

答:你有读过Will Kymlicka的《多元文化公民论》(Multicultural Citizenship)吗?这本写在九十年代的书很有趣,当中他讨论到一个个体可否为另一个个体发声(one-to-one representation)。如果我是一个要以轮椅代步的美国原住民,哪我可以代表一个三十多岁拉丁裔男人发声吗?这个问题很复杂。他书中所谈讨的是民主,所讨论的是每一个人都应该有能力站在别人的处境思考,三思而后行。一个议会议员,不应只代表与自己看起来相似,有相同处境的族群。艺术没有界限,最理想的情况,是任何有同情心、爱心和动力的人,都可以用艺术为任何一个群体发声,但事实并非如此。(情况就似现在美国华人呼吁大家站出来参与“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去为黑人发声。)现在美国华人社区都在讲要为黑人站出来。这很重要,白人优越论的一部分就是搞分化然后征服,最想就是其他种族互相内斗,所以团结互相为对方发声就更加重要。

(谢嘉敏作品)
(谢嘉敏作品)

问:你在美国长大,受西方文化影响,你不怕在街上走上前认识陌生人。我相信有不少人也因为你不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而对你产生好奇,愿意进一步认识你。你觉得外人的身份对你有没有帮助?

答:亦因为跟陌生人讲秘密反而更安心。我不在这里读书,不在这里工作,不在这里谈恋爱,跟我讲秘密不怕有后果。香港的性小众群体其实很小,大家都互相认识,可能有过过节,可能曾经拍过拖,关系很复杂。因为我没有“前科”,所以跟我聊起来比较放松。其实有时跟陌生人吐心事比起跟自己圈子里的朋友或是妈妈容易。很多人都跟我说了一些很个人私密的故事,我问他们有没有跟妈妈讲过,他们都说没有,但这跟同性恋与否无关,就是你是异性恋也一样。我完全了解我作为一个外来人的角色。我也会怕,但我不怕陌生人和被拒绝。我走上前,打个招呼“hey!”,把卡片递他们,就这样很简单。

有一次当我问他们会否觉得我问东问西﹐问题太过私人,他们跟我说不会。原来没有人问过他们这些问题。他们终于有机会讲自己。我不是说每个人的经历都跟我上面所说的一样。有很多我拍摄的对象本身也是推动同志平权人士,所以我也从他们身上学习。曾经有人跟我说“我是你的拍摄对象,你是我的研究对象。”因为他们也在重组香港性小众几十年间的历史。整个拍摄和访问的过程并不只是我从受访者的身上获取一些东西。整个过程是一个对话,我学到很多——让事情自然发生,细心聆听,然后忘却社会规范。

(谢嘉敏作品)
(谢嘉敏作品)
(谢嘉敏作品)
摄影师自拍照。(谢嘉敏作品)

《Narrow Distances》摄于香港,为一系列关于家庭、身份和社区的摄影作品。摄影师谢嘉敏的创作主要围绕LGBTQ(同志社群),透过重新配置和形构作品内的角色,打破规范的空间和社会面貌。作品以女性、移民、同志等的视点出发,在阈限的空间里,一探如何重新为世界注入活力与想像。

展期:23.7 – 28.8.2016
地点:光影作坊
开放时间:星期二至日,上午十一时至下午一时,下午二时至六时

谢嘉敏简介

谢嘉敏是一名摄影师和录像艺术家,生于香港,现居纽约。2009年于美国耶鲁大学修毕艺术硕士,及于2003年取得美国巴德学院学士学位。她的影像创作建基于LGBTQ(同志社群)和亚太裔社群,表面上判若云泥的两者,相同、迥异和交集之处。她的摄影和录像创作取材自公共及私人空间,细微的动静和稍纵即逝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