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望2024中东・二︱从以巴冲突到红海危机:这是新时代的中东裂痕

撰文: 刘燕婷
出版:更新:

从2023年走向2024年,中东的和解与冲突都与一个国家相关:伊朗。

首先是和解。2023年3月,沙特伊朗在北京宣布复交,这个动作对两国而言意义不同:对沙特来说,是被动接受了伊朗扩张的既成事实;对伊朗而言,则是确认了“阿拉伯之春”十年博弈的地缘胜利。因此两国确定复交后,中东就出现了一系列局势变动:沙特逐步缓和与叙利亚的互动,也进一步推动也门的停火谈判,因为这两大地带基本上都已被伊朗渗入,无心恋战的沙特也不想再作纠缠,只能忍痛断尾求生、认赔杀出,换取和平发展“2030愿景”(Saudi Vision 2030)的空间与时间。

接著便是冲突。如前所述,“阿拉伯之春”引爆的三大内战已经进入僵持,且涉及沙伊斗争的部分已难再有热度,照此发展,中东应该有望迎来和平的2024年,却没想到会因伊朗与以色列再起波澜:德黑兰调动了陈年的以巴冲突结构,利用哈马斯闪击以色列,打断了沙以建交进程。之后随著以色列进攻加沙、血流漂杵,伊朗又在红海、叙利亚、黎巴嫩、伊拉克制造了紧张局势,让伊斯兰革命卫队(IRGC)与作为自己附庸的胡塞武装(Houthi Movement)、黎巴嫩真主党、亲伊朗民兵频繁行动,升高了区域对抗。

2023年12月15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外办主任王毅在北京会见沙特阿拉伯以及伊朗两国外交部代表团。(中国外交部照片)

这段期间,一点风吹草动都会牵引“中东战争”的相关讨论。例如1月3日IRGC指挥官苏莱曼尼(Qasem Soleimani)逝世4周年纪念仪式上,伊朗发生导致91人死亡的爆炸案,“伊斯兰国”虽在隔日宣布负责,但因伊朗一度宣称是美国、以色列犯案,让不少分析担忧“美伊战争”即将打响。

往复之间,一个新时代的中东裂痕展露无遗:以色列与阿拉伯国家的斗争结构已经式微,阿拉伯国家即便没有全面对以建交,却也不愿再因以巴冲突大动干戈;取而代之的,是以伊朗为核心的反美、反以联盟,正与以色列、美国及其地区盟友进行博弈,还调动了不少阿拉伯武装团体,例如胡塞武装、哈马斯。而这种调动能量的积累,很大程度就是伊朗持续扩张、沙特也被迫接受的结果。

简单来说,新的中东裂痕与笔者前一篇观察提到的“大和解”互为表里:以沙特为首的阿拉伯国家降低了围堵伊朗的力道,土耳其也与伊朗在叙北形成共存,缺乏制衡的伊朗因此更有余裕操作区域冲突,成为中东反美又反以的活跃角色。在这个过程中,伊朗取代了阿拉伯国家,跃升为巴勒斯坦反抗事业的实质代言人,也毫无疑问成为所谓“阿拉伯之春”的最大赢家。

2023年11月19日,伊朗领袖哈梅内伊(Ayatollah Ali Khamenei )参观伊朗革命卫队航空航天部队成就展,期间参观了一枚导弹。(Reuters)

“抵抗轴心”的成形

综观2024当下伊朗在中东的地缘布局,“抵抗轴心”(Axis of Resistance)是贯穿一切的核心。

这个战略可以概括为:伊朗在“输出革命”的整体规划下,于中东各大地缘热点培育代理人,构筑屏障伊朗的战略缓冲带,同时包围潜在的地缘对手,例如沙特、以色列。而这个布局的初始推动与执行,便是仰仗前面提到的纪念仪式主角:苏莱曼尼。

1989年哈梅内伊(Ali Khamenei)成为伊朗最高领袖后,圣城旅(Quds Force)开始承接“输出革命”的战略任务,因此苏莱曼尼在1998年接任圣城旅指挥官时,首先就与黎巴嫩真主党领导人纳斯鲁拉(Hassan Nasrallah)加强了合作,将真主党打造为“什叶新月”的北线前锋,对以色列北境形成包围,这是苏莱曼尼形塑“抵抗轴心”的第一步。

2023年11月6日,伊朗总统莱希(Ebrahim Raisi)与到访的伊拉克总理苏丹尼(Mohammed Shia al-Sudani)会面。(Reuters)

第二步则是利用伊拉克战争(2003-2011)。为阻止伊拉克沦为美国进攻伊朗的前线基地,苏莱曼尼扶持了“马赫迪军”(Mahdi Army)等亲伊朗民兵,这些组织与革命卫队、真主党长期合作,在美国一手制造的伊拉克乱局中,成功为伊朗打出一片江山;与此同时,伊朗也同步强化了与哈马斯的互动,除提供大笔资金军备外,还接待庇护哈马斯干部,例如哈梅内伊就曾多次接见哈马斯领导人哈尼亚(Ismail Haniyeh)。而从结果来看,苏莱曼尼成功利用了美国入侵伊拉克的机会之窗,让伊朗势力大举渗入伊拉克,也进一步拢络了加沙的哈马斯。

第三步则是利用“阿拉伯之春”的十年乱局。首先是2011年爆发的叙利亚内战,伊朗为支持阿萨德(Bashar al-Assad)政权、强化对叙利亚的控制,在叙利亚组建了多个什叶派民兵,甚至直接将革命卫队派遣到叙利亚境内;接著是2014年爆发的“伊斯兰国”危机,伊朗借机强化了在伊拉克的部署,并且开始协调“抵抗轴心”的跨国作战;再来是被“阿拉伯之春”引爆的也门内战,伊朗大力支持胡塞武装,在沙特南境埋下不安火种,也拥有了干扰红海水道的能力。

基本上2020年1月苏莱曼尼遇刺时,“抵抗轴心”已在中东多地完成部署,既为伊朗开辟了战略纵深,也让德黑兰在中东拥有至少6个战略棋子:黎巴嫩真主党、加沙的哈马斯与巴勒斯坦伊斯兰圣战组织、也门的胡塞武装、伊拉克的亲伊朗民兵、叙利亚的亲伊朗民兵。整体来说,不仅完成了针对以色列的2条北方战线,也对沙特形成了南北包围。

图为2020年1月4日,伊朗民众展示伊斯兰革命卫队最高指挥官苏莱曼尼(Qassem Soleimani)遗照。(Reuters)

之后苏莱曼尼的副手加尼(Esmail Qaani)接手圣城旅,便开始强化前述6个战略棋子的相互协调,这点从以巴冲突的变化便可窥见端倪。在2008年“铸铅行动”(Operations Cast Lead)、2012年“防御支柱行动”(Operations Pillar of Defense)、2014年“保护边缘行动”(Operations Protective Edge)期间,黎巴嫩、叙利亚的亲伊朗武装只是零星发射了几枚火箭;但2021年“城墙守护者行动”(Operation Guardian of the Walls)期间,不仅加尼亲自访问了革命卫队替哈马斯、真主党设立的联合行动室,视察双方的情报共享与后勤合作,黎巴嫩、叙利亚的亲伊朗武装也在冲突期间持续发射火箭弹,并在边境制造紧张,以色列甚至一度击落从叙利亚、伊拉克发射的无人机,协作烈度明显高于此前行动。

2023年10月哈马斯闪击以色列后,伊朗更是动员了在黎巴嫩、伊拉克、叙利亚、也门的亲伊朗武装,力道与2021年相比更加惊人:黎巴嫩真主党几乎每天都有动作,伊拉克、叙利亚的亲伊朗武装也对当地美军进行攻击,也门的胡塞武装则首次频繁向以色列发射导弹和无人机,并且攻击国际水域的商船。与2021年胡塞仅向哈马斯提攻口头支持相比,这次的伊朗明显展演了更强大的反以、反美攻势。

整体来说,苏莱曼尼创立了“抵抗轴心”的架构,加尼则将各棋子整合成为统一战线,并通过2023年到2024年的冲突展演,打破了以色列“所向披靡”的军事神话。

真主党发布塔维尔(Wissam Tawil)与伊朗革命卫队最高指挥官苏莱曼尼(Qassem Soleimani)的合照。(Reuters)

一场没有终点的战争

但如果因此推论,伊朗即将入场与以色列对决,恐怕又会流于失真。因为伊朗对以色列的战略目标,至今仍是骚扰包围大于彻底压制,即便哈马斯这次确实在以军攻势下损失惨重,以色列也向黎巴嫩、叙利亚、伊拉克的亲伊朗武装进行回击,伊朗仍会考虑对美、对以交战的整体风险,不会贸然宣战。

而这种“克制”也不是第一次出现。早在2020年苏莱曼尼遇刺身亡时,伊朗的“誓言报复”便只停留在袭击伊拉克美军基地;正如这次爆炸不论真相为何、是何方所为,将罪责归咎于美国、以色列的伊朗,都没有因此愤而宣战,而是选择调动亲伊朗武装继续生事。

眼下以色列正在加沙大开杀戒,摆出了不灭哈马斯誓不还朝的姿态,伊朗有一定机率要面临丧失哈马斯的结局。但平心而论,从伊朗的战略布局来看,能袭击以色列的棋子也不只哈马斯一个。

2024年1月7日,加沙南部拉法(Rafah)续遭以军空袭。(Reuters)

其中,加沙走廊当然是针对以色列的重要引擎,也是哈梅内伊所谓“抵抗轴心的轴心”。在这个地方,德黑兰能调动哈马斯、伊斯兰圣战组织进行斗争,对以色列进行施压、制造安全干扰,从而提升以色列的安全成本。以2023年为例,10月哈马斯闪击前,5月伊斯兰圣战组织就曾与以色列爆发冲突,以军的空袭虽让前者损失惨重,却不能阻止伊斯兰圣战组织从加沙发射1,100枚火箭弹和迫击砲弹,以军也因此被迫启动“大卫投石索”(David's Sling)防空系统,是近年来的首次。

约旦河西岸则是针对以色列的新战线。这里不仅相对靠近耶路撒冷、特拉维夫、海法等大城和军事经济中心,也有大量犹太定居者与超过两百万巴勒斯坦人,为伊朗开辟新战线提供了可用资源。近2年来,狮穴(Lions' Den)、杰宁旅(Jenin Brigade)、巴拉塔旅(Balata Brigade)等武装团体纷纷崛起,吸引许多对巴勒斯坦民族权力机构不满的年轻人,伊朗虽没有直接支持这些团体,却能通过哈马斯、伊斯兰圣战组织提供协助,等于实质获取了新战略棋子,进一步掏空了巴勒斯坦民族权力机构的威望。因此这次以色列进攻加沙期间,约旦河西岸也出现不少武装活动,目的就是干扰以军攻势。

黎巴嫩南部则是伊朗针对以色列的军事重镇,并以黎巴嫩真主党为中心。真主党拥有丰富的军事能力和前线经验,曾参与2006年的以色列―黎巴嫩战争、叙利亚内战,是伊朗包围以色列的关键劲旅。而除了黎巴嫩南部,真主党也负责戈兰高地一带的部队管理,这些部队主要由黎巴嫩真主党、叙利亚民兵组成,是针对以色列的东部和东北部前线。

2023年11月,巴勒斯坦武装组织哈马斯(Hamas)的领导人哈尼亚(Ismail Haniyeh)在伊朗访问期间,与伊朗领袖哈梅内伊(Ayatollah Ali Khamenei)会面。(X@Khamenei_fa)

此外,伊拉克的亲伊朗民兵、也门的胡塞武装虽不与以色列直接接壤,却也能在有需要时发挥作用:伊拉克的真主党旅(Kata'ib Hezbollah)、努贾巴运动(The Nujaba Movement)不仅能袭击美军基地,也能被部署至戈兰前线;也门胡塞武装则与黎巴嫩真主党有联系,向北可被部署至黎南,向南则可袭击国际水域、干扰红海水道。

整体来说,加沙走廊当然是伊朗针对以色列的重要板块,只是即便没有哈马斯,德黑兰仍能多线包围以色列;但如果为了保住哈马斯,而贸然对以色列宣战,伊朗就势必要面临美军压境的风险。因此对伊朗来说,最好的做法还是保持耐心、持续骚扰以色列,而非孤注一掷直接决战。

展望2024年,不论以色列能否达到彻底消灭哈马斯的战略目标,加沙的战火恐怕还会持续一段时间,这也就意味伊朗不会停下在各板块的骚扰动作。在这个过程中,全面大战的爆发机率虽然不高,却会对外交场域造成影响,例如以色列与沙特乃至其他阿拉伯国家的关系正常化进程、伊朗与美国的核协议谈判等,都必然因这场冲突而延宕。最后,不论加沙战争会以什么方式结束,伊朗“反抗轴心”与美国、以色列的战略裂痕都将因此加深,就算哈马斯真被以色列歼灭,其他忠于德黑兰的武装单位也不会停下对以色列的包围。

到头来,以阿冲突的结构已经式微,但伊朗与以色列、美国的新时代裂痕,正在中东大地上延展。对各方来说,这都是一场没有终点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