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vid Lake谈特朗普・一|世界不是在2017、2025后突然发生巨变
2025年特朗普(Donald Trump)就职后,一系列国际政治事件震惊全球:面对俄乌战争,特朗普直接与泽连斯基(Volodymyr Zelenskyy)爆发白宫骂战;面对全球经贸,特朗普毫不犹豫在4月发动“解放日”关税战;面对中东乱局,特朗普从提议“接管”加沙到应对后续的以色列、伊朗冲突,各种惊人之举层出不穷。这种赤裸展现权力政治的美国,引发了各方探问与担忧:特朗普是否正为自由国际秩序送终?
5月16日,中华文化永续发展基金会举办“永续发展的王道途径国际论坛”,台湾大学社会科学院、21 世纪基金会、王道永续指标亦参与协办,邀请到美国加州大学圣地牙哥分校特聘教授、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大卫·雷克(David A. Lake),以“自由国际秩序的终结:全球化、深层对抗与未来?”(The End of Liberal International Order: Globalization, Deep Contestations, and the Future?)为题,讲述以特朗普为代表的当前挑战从何而来,自由国际秩序又将走向何方。
雷克既是美国政治学会暨国际研究学会前会长、国际政治经济学会创办人暨主席,也在国际关系理论、国际政治经济学上发表大量经典著作,包括《国际关系中的等级制》(Hierarchy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间接统治:美国国际等级制之成形》(Indirect Rule: The Making of US International Hierarchy),更是美国大学通用政治学教科书《世界政治:利益、互动与制度》(World Politics: Interests, Interactions, Institutions)的共同作者。
围绕演讲,《香港01》推出系列报道四篇,本篇为第一篇,聚焦自由国际秩序的成形,以及全球化所带来的反噬。
特朗普不是巨变本身
雷克首先提到,这将是一场相当悲观的演讲,但也不是完全悲观,就像讲题“自由国际秩序的终结:全球化、深层对抗与未来?”所呈现,最后其实还有一个问号。因此这不是对自由国际秩序的“验尸”(postmortem),但自己至少要提一个问题:过去75年我们所经历的国际秩序,是否已经走到尽头?未来又是什么前景?
雷克指出,当前国际秩序一片混乱、并且受到严重挑战,自己与其他学者的合著新书《深层对抗》(Deep Contestation),就探讨特朗普对国际秩序基本规则所造成的冲击。但自己今天首先要探讨的,其实是特朗普出现前的紧张结构。
“讨论国际关系时,人们常有‘现在论’(presentism)的观点,也就是强调特朗普在2017年、2025年上台后,世界发生了巨大变化。”但雷克认为,特朗普其实更像某些挑战的代表,“我们当然会谈论他对这种趋势的推动,但其实这不全是特朗普导致,世界不是在1月新总统就职后才突然改变。我要聚焦的,是反自由国际秩序的力道,如何在这些年一步步取得成果。”
自由国际秩序的四组规范
雷克接著说明1945年开始的所谓“自由国际秩序”(Liberal International Order,LIO),并指这一秩序建立在4组围绕国际行为的规范(norms)与规则(rules)上。
首先是主权(Sovereignty)。雷克表示,主权规范历史悠久,人们通常追溯到1648年的“西伐利亚和约”(Westphalia,又译威斯特伐利亚),但真正把相关概念编纂成法条,还是要到1945年的《联合国宪章》(Charter of the United Nations)与其他附属协议。这些协议规范国家间的彼此平等,各国既拥有自决权(self-determination),也互不干涉(non-intervention)彼此内政。
接著是安全(Security)。雷克指出,这是国际社会共同努力的结果,一开始是战后联合国所设想的普遍性原则,接著这些原则被简化为某种西方的集体安全(collective security)概念,代表组织就是北约。另外还有《日内瓦公约》(Geneva Conventions),是关于战争本身的规范;以及不侵犯(non-aggression)准则,也就是各国不应宣称并使用武力夺取领土;还有领土完整(territory integrity),是指国家边界应受承认。
再来是开放市场(Open Markets)。雷克说明,相关规范除了自由贸易外,还有资本流动(capital mobility)、跨国投资的自由流动。某种程度上,许多规范都是1980年代才出现。
最后是政治(Politics)。雷克表示,这是自由国际秩序中特别“自由”的部分,相关规范围绕国家内部政治应该如何组织,以及民主与对人权的尊重。
而以上四套规范融为一体,就被称作自由国际秩序。“这些规范充满理想,但即便是自由国际秩序的核心成员国,也不总是尊重这些规范”,例如身处国际秩序中心的美国,就在2003年入侵伊拉克,直接违反了许多前述的安全规范。但即便如此,美国还是在其他领域实践自己的领导。
雷克指出,这就是所谓的“表面多边主义”(veneer of multilateralism)机制,也就是多边主义存在于联合国宪章及其附属公约、布雷顿森林体系(Bretton Woods system)等国际建制中,各国尊重主权规范,是平等的参与者,也拥有平等的发言权。但在这层稀薄表面下,各国即便形式平等,美国却无疑在各种国际建制中拥有更大发言权,尤其是在制定规范与规则上。
雷克更指出,随著时间推移,国际秩序也逐渐走向“可变几何形”(Variable geometry)结构,也就是各种规范就像一个冗长清单(laundry list),各方可以接受其中某些规范,但不必接受全部,“而这其实也像临时清单(ad hoc menu)与固定清单的关系,各方可以挑选规范来遵守,例如中国在改革开放后加入国际体系,面对主权、开放市场等规范时大致无碍,但在面对民主时就有较大扞格。”
雷克总结,随著秩序发展,各国都大体遵守了自由国际秩序的部分规范,但不必然遵守全部。作为自由国际秩序的核心成员,北美与欧洲国家相对遵守较多,至少在原则上;其他国家则相对根据自己意愿,挑选规范来遵守。但整体来说,自由国际秩序带来人类历史上最长期的和平与繁荣,贸易的成长水准也是前所未见。
自由国际秩序的成形
而谈到自由国际秩序的起源,雷克首先指出,在整个冷战时期,美国基本通过一种特殊机制来统治世界,自己称之为“间接统治”(indirect rule)。
以欧洲为例,美国的目标是确保友善的保守派在各国掌权,因为当时欧洲存在社会民主党和保守反共政党的对立,前者主张中立的外交政策,而后者则更加亲西方导向,更愿意通过各种方式与美国站在一起。而美国的做法就是推出军援,以及与市场改革挂钩的经济援助,例如马歇尔计划(The Marshall Plan),以及其他各种机制。
雷克解释,正因当年的美国在某种程度上支持欧洲保守派,所以到了1951年,欧洲各国政府都有点像基督教民主党(Christian democrat),本质就是与美国结盟的中右翼联盟。而通过这种间接统治的方法,美国从一开始就偏袒特定政党,且只要这些保守派掌权,各国就会制定并采取符合美国期望的政策,美国不用到处胁迫各国加入自由国际秩序,“这不是胁迫(coercive),而是一种诱惑(seductive)。”
雷克表示,这些政权只要遵守秩序,就能推动自由国际秩序正常运转,随之而来的繁荣发展,又会将欧洲锁在这个秩序中,因为只要参与秩序的利益够大,保守派就能再次当选,并且随著时间推移不断制度化。
因此到了1960年代,自由国际秩序的红利已经清晰可见,也吸引了大量不完全遵守规范的周边国家加入,希望成为自由国际秩序的一部分,最后也逐渐接受相关规范。过程整体就像引力,围绕太阳的行星都被拉进这个秩序,“而随著时间推移,自由国际秩序逐渐成长为‘自我维持’(self-sustaining)的体系,这就是它的起源。”
全球化反噬自由国际秩序
雷克接著谈到挑战,“自由国际秩序始终面临挑战”。
过去主要来自苏联的势力范围,例如欧洲的华沙公约(Warsaw Pact),这些成员国长期被排除在自由国际秩序外,既没有从中受益,也没有参与其中,事实上华沙公约的成立,也是要对自由国际秩序提出替代方案,之后在1960年代末出现的77国集团(Group of 77)也是同样道理。“因此针对自由国际秩序,其实替代方案始终存在,有些是被刻意排除在自由国际秩序外,例如苏联,有些则是国家们自己决定不参加。”
但雷克也指出,将威胁排除在秩序外,有助强化规则,例如美国所谓的流氓国家(Rogue State),基本是指不接受规则、不参与规则、也被逐出自由国际秩序的国家;其中例如朝鲜,作为一个拒绝自由国际秩序的国家,它同样被排除在秩序红利外,这在某种程度上强化了自由国际秩序本身。“而被当成‘威胁’排除在自由秩序外,也是导致中美当前紧张的关键之一。”
而围绕当前的新挑战,雷克指出从2008年开始,针对自由国际秩序的质疑与挑战,反而是来自北美与欧洲等核心成员国。这种情况与过往不同,过去的挑战大多来自秩序外部,现在却是美国与欧洲部分势力,开始带头质疑自由国际秩序的核心原则。至于这种质疑从何而来,雷克表示相关解释不少,“但我认为最核心的,就是对全球化的反弹。”
雷克指出,随著各国融入国际经济,全球化的分配后果也开始显现,每个社会都有被贸易催生的赢家与输家。而贸易能提高一国收入,是繁荣的根源,这种繁荣又维系了自由国际秩序。但对先进工业化民主国家来说,贸易虽然提升已经充沛的生产要素,却持续损害自己本就稀缺的生产要素,而这些国家长期稀缺的,就是非技术劳动力。
雷克举例,美国蓝领阶级的实质工资,从1972年以来就持续不变、甚至下降。因此虽然美国的整体繁荣程度有所上升,却有很大一部分人因为全球化而受害,欧洲也是如此。至于因全球化而受益的,则主要是资本和人力资本的所有者。
雷克指出,这轮全球化导致的收入不平等,已经达到前所未有的水平,或者至少是19世纪末以来的新高,“美欧洲社会都随著时间推移,变得更加不平等,而政治权力又在这种背景下流向了资本与人力资本的拥有者,他们又反过来强化有利贸易赢家的相关政策。”
雷克总结,全球化的整体影响在某种程度上分裂了美国社会,并导致欧洲也出现类似现象。而2001年中国加入世贸组织(WTO)同样加速了这一趋势,也就是经济学中所谓的“中国冲击”(China Sho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