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东AI争霸战:沙特vs阿联酋 中美不是局外人
12月15日至19日,第19届联合国互联网治理论坛(Internet Governance Forum,IGF)暨2024年利雅德互联网治理论坛在沙特举行。这是继2009年在埃及、2014年在土耳其后,IGF第三次来到中东,背景也与10年前有所不同:论坛除“建立我们多利益相关方的数位未来”(Building our Multistakeholder Digital Future)这个主题外,沙特还特别强调一个重点:人工智慧(AI)的崛起与运用。
在论坛开幕式上,沙特特别发表《利雅德宣言》,强调要以AI技术实现数位化接入、提升数位化知识、应对全球挑战与释放经济价值。而这一动作本身,其实与沙特当前的发展战略息息相关。
众所周知,为降低沙特对石化产业的依赖,时任副王储穆罕默德(Mohammed bin Salman)在2016年提出“2030愿景”(Saudi Vision 2030),并在2017年升任王储后,大刀阔斧推进改革,针对建筑、观光、娱乐、新能源等领域提出各种大型计划。之后随著科技发展,沙特转型也开始跨足AI领域,希望在摆脱石油诅咒同时,朝著“中东AI强国”迈进。
只不过,沙特不是唯一入场选手,同一赛道还有阿联酋这个强劲对手。
今年9月《华尔街日报》就曾披露,在带动产业转型、为AI产业奠定基础的考量下,阿联酋正与台积电、三星电子洽谈设厂事宜,而美国因为担心“先进AI芯片会运往阿联酋的贸易伙伴中国”,所以希望先与各方协商监督机制。当然,设厂阿联酋本身就要克服许多障碍,包括超纯水的取得与专业人才的招募,且台积电也在事后回应“目前没有新的海外投资具体计划”,可见协商还在未定之天。但即便如此,光是邀请台积电与三星本身,就已充分展现阿联酋逐鹿AI产业的雄心。
整体来说,在油价震荡与渴望转型的双重背景下,沙特与阿联酋作为富裕产油国,既有摆脱食利模式的动机,也有推动产业转型的资金,再加上AI商机持续涌现,两国的竞争格局自然成形。只不过在地缘因素扰动供应链的背景下,影响竞争的其实不只双方的各自努力,还有愈发剧烈的中美博弈。
沙特与阿联酋的各自布局
首先观察沙特与阿联酋的各自布局。
沙特的AI战略如前所述,镶嵌在“2030愿景”的基石上,并且受到国家政策大力扶持。例如2019年成立的沙特数据和人工智慧管理局(SDAIA),就在层级上直属王储穆罕默德,目标包括管理国家AI议程、提高AI对于“2030愿景”的贡献、提升沙特作为AI领域领导者的形象。SDAIA之下设有国家数据管理办公室(NDMO)、国家AI中心(NCAI)、国家资讯中心(NIC),并且定期主办全球AI峰会(GAIN Summit),到了2024年已经迈入第三届,累积超过400名讲者、20,000名参与者、2,500万的线上参与人数。
阿联酋的AI战略虽也与国家发展相挂勾,是“2071阿联酋百年计划”(UAE Centennial 2071)的一环,却有一点与沙特不同:阿联酋启动产业转型的时程更早,当然也就更早布局AI领域。例如早在2017年,阿联酋就提出“2031年AI国家战略”(UAE National Strategy for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2031)、任命全球首位AI部长,并在2019年成立穆罕默德·本·扎耶德AI大学(MBZUAI),邀请卡内基美隆大学、哈佛大学、麻州理工学院(MIT)学者前来合作。2020年,阿布扎比更成立先进技术研究委员会(ATRC),下设技术创新研究所(TII)与多个研究中心,持续耕耘AI技术与产品。
时至今日,两国都已在各个领域交出成绩。
首先是数据中心(Data center)。根据DC Byte报告,目前沙特与阿联酋的数据中心容量分别约是123兆瓦(MW)和235兆瓦,虽然低于欧洲国家,却已是中东地区的领先存在。
其中,沙特是中东成长最快的数据中心市场。根据Arizton报告,除了正在运营的24个中心外,还有37个中心正在兴建中,包括DataVolt、ServiceNow都参与投资,预计2029年的总容量会来到854兆瓦。
阿联酋则是中东最大的数据中心枢纽。根据DC Byte报告,阿联酋共有52个数据中心,其中Khazna Data Centers(阿联酋AI巨头G42的子公司)手握24个中心,还有8个尚在建设中,约占74%的市场份额。另在各方资本持续进场下,阿联酋的2029 年总容量预计来到850兆瓦。
此外两国也都推出了大型语言模型(LLM)。
沙特代表作就是ALLaM。这一模型由SDAIA团队研究开发,利用大量阿拉伯语、英语资料进行训练,并在2023年5月推出试点版本,能以标准阿拉伯语(اللغة العربية الفصحى الحديثة)回复使用者询问的各种知识,支援生成式AI的相关功能。2024年5月,IBM宣布将ALLaM纳入旗下AI与数据平台Watsonx,客户将能通过watsonx.ai工作室存取该模型;同年9月,SDAIA 成功与微软(Microsoft)建立合作伙伴关系,ALLaM将在Microsoft Azure上线。
阿联酋代表作则是Falcon。这一模型由前面提到的TII负责开发,并在2023年发布初代版本,同样支援生成式AI功能,阿联酋也为此成立AI公司AI71,负责处理Falcon在医疗、教育和法律的垂直领域商业化。2024年5月,阿联酋再推出Falcon 2,这次不仅在性能上等同Google的Gemma 7B、超越Meta的Llama 3,还具有英语、法语、西班牙语、德语和葡萄牙语在内的多语言功能;2024年12月17日,Falcon 3正式问世,TII也预告将在2025年1月推出带有语音模式的多模态功能。
再来就是作为AI基础的芯片。其实不论沙特或阿联酋,都还不具备自产芯片的条件,并也因此仰赖外部进口。不过在发展AI的战略需求推动下,两国都希望在半导体产业更上层楼,当然最终能否跨过生产的高准入门槛,还需更多时间观察检验。
其中,沙特公共投资基金(PIF)在2024年2月成立Alat基金,专注打造沙特半导体产业,目标是到2030年创造39,000个就业岗位,并为GDP贡献93亿美元。同年3月,Alat更与阿卜杜勒阿齐兹国王科技城(KACST)签署合作协定,准备培养推动半导体生产本土化的相关人才。6月,沙特启动国家半导体中心,希望能在2030年吸引到50家企业落户沙特、发展沙特本土芯片制造业。
阿联酋的半导体布局则始于海外投资,并且早于沙特许多。2008年AMD决定拆分代工部门时,阿联酋主权基金穆巴达拉(Mubadala)就已趁势进场,成为该实体的重要股东。时隔多年后,曾经的代工部门改头换面,成了全球第三大芯片代工厂:格芯(Global Foundries,又称格罗方德)。
而这不是阿联酋的唯一成绩。近年在“2031年AI国家战略”推动下,阿联酋除采购英伟达(NVIDIA,又称辉达)芯片以开发Falcon外,也更加积极布局半导体投资。例如阿联酋AI巨头G42就与美国AI芯片新创Cerebras Systems展开合作,不仅贡献该公司2023年收入的83%,更承诺在2025年3月前购买价值14.3亿美元的Cerebras产品。2024年3月,阿联酋AI和先进技术委员会(AIATC)也宣布设立技术投资公司MGX,开始与OpenAI洽谈投资芯片制造。
而更让外界关注的,就是2024年9月阿联酋邀请台积电、三星设厂的相关风声。这一动作背景除了阿联酋希望稳定芯片供应、在AI产业更上层楼外,也与两岸紧张有关。当然,计划本身八字还没一撇,生产要素的欠缺、美国的顾虑,都极可能导致协商无疾而终。但如果阿联酋梦想实现,这一结果无疑会震撼沙特:阿联酋不仅能有更稳定的芯片来源,其本土人才、科技企业也将与全球供应链进一步整合,从技术的消费者转化为生产者。
中美博弈扰动供应链
而从“邀请设厂引发美国顾虑”这点,又会牵引出中东AI竞争的重要剖面:中美博弈。
不论中美“新冷战”的描述是否准确,如今的中美科技竞争,确实越来越有“芯冷战”的味道。早在特朗普(Donald Trump)前次执政时,美国就已修改“外国直接产品规则”(FDPR),限制全球芯片制造商对华为出口半导体;拜登(Joe Biden)上任后更是扩大管制,在2022年10月推出了《芯片法案》,内容包括禁止英伟达和AMD分别对华出口A100、H100芯片以及MI250芯片。
2023年8月,拜登再签署行政命令,要求美国公司在投资“受关注国家”的敏感技术领域前,必须通知财政部以获批准;2024年12月,美国祭出三年来第三波打击,将140家中国企业列入出口限制黑名单,品项除增列24种芯片制造设备和三种软件外,也将高频宽记忆体(HBM)纳入管制。
而这种“小院高墙”的作法,不只是要阻止中国在半导体、AI领域取得优势,更是要防止盟友成为“破口”。例如荷兰的ASML就在美国要求下,于2023年3月、2024年1月、2024年9月陆续实施对华出口管制,日本也同样面临美国的不断施压。只是这种作法虽有一些成效,却也迫使中国走向“自给自足”、甚至进行反制。到头来,情况或许正如美国商务部长雷蒙多(Gina Raimondo)12月所说,在芯片竞争上阻碍中国获取技术是“做白工”,鼓励美国企业投资半导体、在未来科学领域创新,“可能会比出口管制更重要”。
而美国种种举措,当然也对中东造成影响。例如2023年8月英伟达就透露,美国政府已要求在向“部分中东国家”出售先进AI芯片前,须先取得商务部许可。而所谓“部分中东国家”,当然包括积极采购芯片发展AI,又同时与中国交好的沙特、阿联酋,理由当然也是担心中国“绕道”中东规避制裁。2024年5月,美国又加大安全审查,放缓发放英伟达等企业对中东出口AI加速器(NPU)的许可,等于实质阻止了交易进行。
身处这种局面下,沙特与阿联酋当然不能毫无反应。
沙特一直在AI领域与华为、阿里巴巴、商汤科技等中企合作,面对美国持续施压,利雅德只能小心翼翼维系平衡,希望保住对华合作同时获得美国谅解。例如2024年2月沙特成立聚焦半导体产业的Alat基金,其执行长阿米特·米达(Amit Midha)就先后接受中美媒体采访,既对新华社强调,与中国合作对于沙特发展AI产业至关重要、希望与中企建立更多合作伙伴关系,也向彭博社表示,“到目前为止,我们要求保持制造链和供应链的完全分离,但如果与中国的伙伴关系会给美国带来问题,我们将从中国撤资。”
而在现实操作上,沙特同样游走在中美之间。2024年9月,沙特阿美(Aramco)的数位技术子公司Aramco Digital就与美国半导体新创Groq合作,著手在沙特建立全球最大的数据中心,预计在2025年投入运营。2024年10月,沙特公共投资基金(PIF)与Google Cloud建立策略合作伙伴关系,将在沙特成立新的AI中心,由PIF资助、Google运营。据全球科技政策顾问公司Access Partnership估计,新的AI中心将在8年内为沙特经济累积增加710亿美元的GDP。
不过沙特并没有停下对华合作的步伐。2024年5月,沙特阿美旗下基金Prosperity7就对智谱AI(Zhipu AI)挹注4亿美元,是该轮融资的少数投资者,也是中国四大生成式AI初创企业(智谱AI、MiniMax、Moonshot AI、零一万物)中,第一笔重大外资挹注,当时《金融时报》就曾披露,一位接近Prosperity7的人士称“沙特不希望矽谷主导这个产业”。2024年9月,沙特SDAIA又与华为签署谅解备忘录(MoU),启动培养信息与通信技术(ICT)和AI人才的项目。
而与沙特相比,阿联酋对华剥离的趋势相对明显,这当然与阿联酋的布局比沙特成熟完整,结果招致美国的大力施压有关。
2023年3月,阿联酋AI巨头G42收购了TikTok母公司字节跳动(ByteDance)1亿美元股份,但在美国强烈要求下,G42被迫在4个月后出售持股。2023年11月,G42可能与微软达成交易的风声传出,诸如《纽约时报》等媒体便开始警告“美国先进技术可能通过阿联酋流向中国”,商务部更是威胁可能对G42实施出口管制,G42只好在2024年2月表示“已经撤回所有在华投资”,更承诺停用华为设备。2024年4月在美国放行下,微软这才与G42达成协定,向G42投资15亿美元,而作为交易的一部分,微软的Brad Smith将加入G42董事会,G42则能使用Microsoft Azure平台进行AI开发与部署。
而在美国管制英伟达芯片出口的情况下,阿联酋也积极寻找替代方案,包括与美国的OpenAI探讨投资芯片生产,以及邀请台积电、三星前来设厂,想从长远上解决这一问题。只不过从《华尔街日报》的报道内容来看,美方显然又担心设厂会成为围堵中国的“破口”,因而以“设立监督机制”为由介入干预。
当然从现实来看,美国施压无法根绝沙特、阿联酋的所有对华科技合作。以后者为例,即便阿联酋已被迫剥离大量AI、半导体领域的涉华业务,却还是在再生能源、电动车和电信领域上与中国保持合作。只不过中美博弈引发的供应链扰动,无疑会增加中东AI竞争的复杂性,并在一定程度上牵制两国的发展雄心与进程。
从当前态势来看,阿联酋因为布局较早,仍在AI领域维持领先,但沙特的急起直追已经不容忽视,再加上中美进场的复杂变数,这场中东AI争霸战的最终赢家,显然还在未定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