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昆德拉:不是左翼也不是右翼,我是小说家
昆德拉和村上春树有甚么相似之处?他俩都曾经风靡了香港的文青界,都是诺贝尔文学奖的大热候补,不过至今仍未得奖。此外,大家对他们的书本名称都能朗朗上口,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玩笑》、《搭车游戏》(你告诉我一个昆德拉的故事,关于一对情侣假装陌生男女)。当然,还有,他们的名字都会和“存在主义”挂勾,同样也是耳熟能详的哲学概念。
1929年愚人节,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在捷克斯洛伐克出生,但我们很少会把他定义为捷克作家。一般来说,对昆德拉的定义是“法国作家”,抑或是“以捷克语书写的法国作家”、“流亡作家”,激进一点的甚至会把他定义为法国人。这类定义有一定历史因素,原因是昆德拉的作品因苏联共产党的原故,在故乡捷克长期被禁,而他本人在1975年在巴黎定居,很长一段时间也没有回到故乡去。他的作品通常都直接在法国出版,包括我们常见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最初,昆德拉的《玩笑》在捷克出版,让他获得了巨大的名气,成为捷克文坛的明日之星。岂料1968年当苏联军队进入捷克斯洛伐克后,他的作品因讽刺共产政权而全面被禁,他本人也被打为“持异见份子作家”,遭开除党籍(他原本也是共产党员),更被大学革职。他和妻子辗转到达法国,继续生活,他本人却在1979年因《笑忘书》里“侮辱捷克共产党领袖”的情节被剥夺了捷克国籍。
建构身份的异见者
昆德拉对于这种政治逼害感到极其厌倦,他在《被背叛的遗嘱》里书写了一段对话:
“昆德拉先生,你是共产主义者吗?”
“不,我是小说家。”
“您是持不同政见者吗?”
“不,我是小说家。”
“您是左翼还是右翼?”
“不是左翼也不是右翼,我是小说家。”
如果用泰勒.伊格顿(Terry Eagleton)的“所有文学批评都是政治批评”的角度去切入,这段话显然荒谬得不切实际,更何况昆德拉的小说里有极其浓重的反共气息,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里那些无所不用其极的苏联特工、近作《无谓的盛宴》里频频小便失禁的前苏共领导人卡里宁,都有极其强烈的政治倾向——在这些层面上,我们还可以说昆德拉的作品抗拒接触政治的,他是无辜地遭受政治逼害的吗?
昆德拉对于种种政治解读都感到厌倦,他曾高举一张旗帜——要求他的作品需要从美学上接受,而非从政治上解读。他曾提出一种“人类学”的阅读方法,“小说的作用不是揭示政治事件,而是引导我们去看人类学丑闻”。小说家的任务不是再现现实,而是揭示存在尚不为人知的一面。何谓人类学丑闻?就像是李维史陀(Claude Lévi-Strauss)《忧郁的热带》第一章里的事件,当李维史陀需要前往巴西进行人类学勘察时,在他船上那些饥渴的妇女与臭哄哄的男人,在港口那些由于感到空虚而把乘客幻想成假想敌的士兵,肆意喝骂嘲弄,还有由于猎奇和销量而胡乱书写美州部族的畅销书作者。这些事件如果放到昆德拉的语境里,就是“人类学丑闻”。
如此一来,就可以把昆德拉的动机搞清了——他写苏联共产党并不是为了抹黑它(它本身已经足够邪恶了),而是揭示人类存在于历史的这个关口里,每个个体存在于历史之下,会产生如何的反应。比如托马斯与特丽莎,两个并非典型人物而是拥有复杂思考的角色,在历史的暗流之下被卷到何方,甚至双双客死异乡。就连昆德拉自己,也是一个历史潮流下被冲到他方的人,不过,他却屡屡发出反对之声,美国学者曾指出昆德拉的《玩笑》是“斯大林时期的控诉之书”。而他却驳斥:“我在捷克与文学抗争的全部生活被简化成了宣传工具。这让我意识到这里的人们对于所谓东欧国家的文学,只是将其当作一种支持或反对共产主义的宣传工具。”
那么,伊格顿的“所有文学批评都是政治批评”是否就不适用于昆德拉了呢?既然他如此渴求把自己切割于政治以外,甚至写下了大量随笔论文去防止自己的作品被“创造性误读”。然而,并不,伊格顿的“政治批评”其实并非指向意识形态批评,而是最低限度的政治——人与人的交流,群体与群体的交流,权力之间的交互。昆德拉的作品显然是“政治的”,却与共产主义意识形态无关,它所关注的是大历史潮流以下,人类个体的身份问题,以及世界的多元、相对和复杂,绝非评论界所描述的那般容易去解释。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读《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下称《轻》),昆德拉劈头第一句就把读者搞得晕头转向:“永劫回归是个神秘的概念,因为这概念,尼采让不少哲学家都感到困惑。”不,永劫回归在哲学家眼中并不相当复杂,你只是把读者搞得相当困惑。他花了两页说完尼采的永劫回归如何对应人类的战争历史,马上又跳去说前苏格拉底时期的巴门尼德(Parmenides),就是那位指出“存在者存在,不存在者不存在”、把世界分成各种各样的对立面的哲人。他只是花了四页,就成功地把读者搞得头昏脑胀,一脑子都是对立统一哲学思考。然后,昆德拉居然就直接切入故事,毫无任何过渡,讲述他的主人公们,托马斯和特丽莎的故事,此后还追加了卡列宁、萨宾娜、弗兰兹等角色——四个人和一条狗。
昆德拉是一个用小说去写论文的人,这个论点相信是相当稳妥的,在《轻》里,昆德拉的叙事角度相当暧昧,他忽然会跳出来向读者解释哲学概念,忽然又会退居幕后,让他的“朋友”托马斯行动。在分析文本前,由于这篇不是论文而是【在与时】,我先复述一下《轻》的故事内容,虽然我愿意相信大多数读者都读过了。
《轻》讲述一名在捷克的医生托马斯认识了特丽莎,他本来是一名情场浪子,但他义无反顾地爱上了特丽莎,他愿为她承诺所有,给她最好的。但他本来是一名浪子,虽然减少了与情人们幽会,但他依然喜爱著情人画家萨宾娜。所以,最初的一组矛盾,重与轻,重所指的是那些爱情的承诺,轻是自由恋爱与没有牵挂,由于托马斯的爱如此炽热,他再也无法承受“轻”所造成的背叛与伤害。
然而他却无法忘怀萨宾娜,因为她能完全了解他的“轻”哲学,她是一名画家,自由奔放,“我很爱你,因为你跟媚俗的东西完全相反。在媚俗的王国里,你会是个怪物。”然而,托马斯却因为一头爱上了特丽莎,已成为一个在轻与重之间挣扎的人了。用挣扎一词好像不太对,某程度上,他在两种极端里游走,享受著背叛的禁忌与逾越快感。
此后的剧情首先处理托马斯与特丽莎的爱情瓜葛,再延伸描写他们的往事、长辈如何去对待他们(很浓厚的精神分析意味),以及特丽莎和萨宾娜的交谈和冲突等。最初时,小说都围绕著爱情上的轻和重来展开。此后,第一个“事件”发生了,布拉格之春中大量苏联军团进占了布拉格,冲击了故事中所有人物的生活,特丽莎由于拍下了军队的照片,被当局的特工调查,而托马斯也因为写下了一篇反共的文章,被医院开除。
在开除、背叛、流亡等事件过后,托马斯再也不是情爱关系里占上风的一边,他原本想把特丽莎都变强,来配合他的生活,但在经历了不同事件后,他倒是被削弱了,不再追寻自由与轻,反而依赖著特丽莎。到了故事后期,甚至有特丽莎带著宠物犬卡列宁离家出走,再回去找托马斯的情节。到了最后,当他们的关系不再有轻与重,不再有自由与安定等等矛盾时,昆德拉直接把他们给“取消”了,对立统一——他们遇上了车祸,双双毙命,在矛盾解决的那一刹,就步向了死亡,这就是当轻和重都消失了以后的事情。
而萨宾娜则代表了《轻》的另一个叙事主题:背叛。她在学院里由于父亲不许她早恋,就背叛了他所喜爱的苏共式现实派画作,投向了毕加索画风的怀抱;她背叛了不再是浪子的丈夫,因为他已成了一个无用的酒鬼;她一次又一次背叛著身边的人,但这种背叛是无意义的,她所喜爱的就是背叛的本身。在《轻》里,有一个愿意为萨宾娜完全献身的男子弗兰兹,不惜抛弃家庭来追求萨宾娜,而她只是不辞而别。如果把这种行为都放回“轻”与“重”的框架里处理的话,追求和承诺就代表了重,而萨宾娜的自由和背叛则是轻。
所谓的轻,其实都通向著“无意义”。这些都是巨大的悲剧,而昆德拉从《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到最近的《无谓的盛宴》,都延续著关于“无意义”的探讨。
悲剧在意义以外
如果要把昆德拉和村上春树并列来介绍,存在主义和悲剧性是两个相当方便的概念,它们体现在两位文学家的作品里的许多地方。无论是《轻》,还是前文提及的《玩笑》和《搭车游戏》,都包含种种无法解决的荒谬性。你无法说这些荒谬场景是不合理的,相反,它们都是历史洪流之下的人物无法排拒的命运。托马斯出于正义感,书写了反对共产党的文章,从而被医院开除,流落他方。特丽莎受情欲的驱使,与一名男子出轨,却发现那人居然是俄国特工。远至《搭车游戏》,一双情侣主角由于无聊,在一趟长途车旅程里扮演荡女与嫖客,直到最后居然无法回到原初的身份,只能在痛苦与怀疑里挣扎。这些故事,都指向存在主义的荒谬。
然而,昆德拉所处理的就只是荒谬吗?他作品中的悲剧性,就只指向这个维度吗?却也不是的。在《无谓的盛宴》这部昆德拉的最新作品里(也许他抱持著“最后的作品”这种思考,毕竟他已年过九十岁了),他把大量的谜底都解释清楚了——一切都指向著“无意义”。所谓的无意义,意思就是,理性以外,历史以外,无法捕捉却始终存在著的东西。
走到了二十一世纪,当后现代主义把真理都瓦解成相对,甚么都可能的时候,昆德拉把这种事实指向了“无意义”。一个普通人会因为各种因素做出无意义的行为,可能是因为面子,也可能是因为人情,不得不为之。这些行为在历史或社会角度看起来是无意义的,是错误的,但他在那一刹那的确需要那样做。而这些行为,没有任何理论和哲学可以解释。他作品中的荒谬,其实很大程度上都指向这一种思考。
所以有时我们能看见一些评论,指责昆德拉这种远离政治、把自己定义为“人类学”的做法显出他的天真与无知——哪有人能真正逃离意识形态政治?然而,昆德拉在他的作品和无数随笔中早已给予了答案,他是一个人,是一个在历史里书写的文学家,在他的作品里,不必特地去批判政权,他的人物身处特定的历史情境,自然而然就会反映历史。在无穷无尽的历史之重下,我们不能承受的,不能理解的,反而是普通人们日常生活的轻。
延伸阅读昆德拉的《不朽》──米兰・昆德拉专辑 01. 死亡与不朽是难分难舍的一对|黎子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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