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ean-Luc Nancy 纪念专题|非“想象的共同体” 而是人的“共在”

撰文: 唐晋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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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哲学家让-吕克・南希(Jean-Luc Nancy)日前(23/8)于法国逝世,享寿八十一岁。过去【01哲学】有幸曾为南希作专访,亦制作过讨论南希思想的专题,除了他的核心概念“共同体/共通体”(communauté),亦涵盖了他对海德格的解读,以及对享乐与“当代艺术”的看法。
如今哲人已逝,就让我们回顾南希留给我们的片段,与各篇阐释南希思想的文章。

实体化的共同体 VS 非实体化的共同体——两种针锋相对的共同体概念相互辩驳,至今仍未有定论。第一种共同体概念断定作为共同体基础的“实体”是必要的,因为只有通过建立这个普遍物才能将所有特殊个体包含在内,只有形成一个“总体”才能保障特殊个体的利益。第二种共同体概念则认为共同体无法以任何“实体”为基础,只因共同体就是其成员在某个处境下必须联系在一起这个事实的显现,倘若形成一个“总体”,便会以一种“同一”逻辑抹平成员的异质性,同时也会将共同体封闭起来。这第二种共同体概念正是南希数十年来理论思考的结果。与被解构的共同体概念相对,我们有时把南希所描述的共同体称为“共通体”以示区分。他的基本思路可以归结为:解构共“同”体,思索共“通”体之基础。

【01哲学】专访片段——南希(Jean-Luc Nancy):“所有此在都是与共存在”

南希“解构共同体”,探索“共通体”之可能,是有其生存论理论基础的,即“所有此在都是与共存在”。这个基础源自海德格在《存在与时间》中谈及的“与共”(法语:avec)状态。从海德格到南希的这条思想脉络是本专题著力呈现的问题。【01哲学】与南希先生的访谈录影精华特别呈现了他自己对这个思想脉络的描述。除影像之外,我们还特别摘录出南希谈海德格的部分以飨读者。

专访摘录请见——“此在”总是“与共”存在——南希访谈摘录

戴远雄的文章梳理了南希就“与他人同在”的问题对海德格的诠释、批判与发展。海德格把与他人同在描述成众人的独裁和承担集体命运两种情况。不同于海德格的这两种极端描述,南希认为我与他人同在不可化约成两个互为外在的主体之间的关系,而应该是一种更为根本的共在关系,即“展露”——每一个人都是向自我(être-à-soi)和向他人(être-à-autrui)展露。以此为基础,我们才能理解为何共同体/共通体意味著分享,意味著非劳作,更意味著反抗。简而言之,南希所探寻的不是“血与土”或者命运共同体,不是“圣体式的结合”,不是“想象的共同体”,而恰恰主张从根本的、与他人共在的关系出发,抵抗上述共同体的暴力。

戴远雄 | 与他人同在——南希对海德格现象学的反思

南希曾经写道:“文明出现了疾病,但这不是过度导致的,而是因为缺乏享有”。现代以来,人类欲望的膨胀与消费主义的盛行,反而让真正的愉悦或享有成为不可能。夏可君的文章以优美隽永的文字,为读者澄清了南希所说的“享有”、“享乐”、“分享”是什么意思:“真正的享有乃是主体的共用与分享,此分享不是彼此的占有,而是保持间隔,而且是非功效的,不成为作品,即保持其无用性,只有保持此共通体的无用,才可能有著真正的分享与享乐”。共同体/共通体是激情的释放、传染与沟通,一种快乐、欢庆与狂喜的体验。在思想的轻盈和愉悦的分享中,人与人之间变得共通起来。

夏可君|让-吕克・南希:思想的享乐

分享与快乐的体验难道不是情人之间的爱的体验吗?然而,在南希和布朗肖看来,就如同所有的共同体/共通体那样,情人的共通体分享的是“我们的致命真理”,呈现的是“成员的必死真相”。共通体就是不可完成之沟通的存在,就是共通体自身不可能性的共显。共通体的本质在杜拉斯记述的故事《死亡的疾病》中可见一斑:一种“无共通性者的共通体”,或者说异质之间对“共通”的迫求;虽然注定烟消云散,却能在那个时刻成就无用之用。由情人的共通体我们便可以理解政治的共通体:它的无用之用就在“重新发明现状”。

布朗肖与不可言明者:从情人共通体到政治共通体|黎子元

从与共状态,从根本的、与他人共在的生存论关系出发,共同体/共通体重新发明现状,抵抗总体性、同一性逻辑的威力才得以被理解。共通体的显现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撼动固有体制的新事物——那些原本很可能没有任何交集与共通点的人们如今竟然结成了联盟,这无疑已经扰乱了固有的象征秩序,剧烈地拓宽著想象的疆界。为了催生那尚未到来的新事物,我们必须学著接受,共通体只因共通体成员在某个处境下必须联系在一起这个事实而显现,也因这个条件的改变而随时分裂瓦解、烟消云散。从共通体出发,我们能否构想一种新的社会组织形式?

共同体,或者“自己掘墓人的同盟者”| 黎子元

共同体/共通体可以解构。好友可以走散。同路人可以变节。从来就没有实质性基础可以长久地抓在手里。然而我们不得不接受,这才是最合情合理的结局。然而,基于一种需要相互关联的激情,人们不因为共同体/共通体终将解体而选择不参与其中,也会在一种必须与他人共在的新的条件下再聚?而这种条件是什么?如何避免这种聚合沦为一种彰显总体性、同一性暴力的实体化的共同体?

布朗肖在他对于政治共同体/共通体的经典描述中写道:“没有人必须下达解散的命令。但出于那把无数人聚集起来的相同必要性,人们分开了。人们瞬间分开了,没有任何的残留,没有任何感伤的后续:那样的后续会通过假装保持战斗队形,而让真正的示威变质。人民不是这样。他们在这里,他们再也不在这里:他们忽视任何能把他们固化的结构。在场和缺席,如果没有混同,至少也发生了实质的互换。对那些不愿承认它的掌权者而言,这正是其可畏之处:它不让自身被人把握。”从理论上看,共同体/共通体具有柔韧性与灵活性,而现实中如何做到聚散自如?

解构共同体:南希谈“与共存在”作为共通之基础 | 黎子元

南希共同体/共通体理论可以连通其他当代思想家的思想,例如巴迪欧(Alain Badiou),又例如两位当前炙手可热的意大利哲学家:早前刚到访中国大陆的内格里(Antonio Negri)和阿甘本(Giorgio Agamben)然而,南希的共同体/共通体理论对于无用、无作和注定消散的标榜,似乎局限著人们思索共同体/共通体的组织问题。而他将整套理论奠基在与共、绽出、分享等生存论范畴之上,把共同体/共通体的形成条件归因于激情的释放、传染与沟通,也就排除了从政治经济学的角度思考共同体/共通体的理论可能性。

最后,我们亦谈过南希的艺术观。他反对“当代艺术”的说法,而鼓励我们改而使用“今日艺术”一词。原因是“当代艺术”一词到底指涉什么并不如艺术史上的年期名称明确,而会为我们带来困扰,对此南希说:“就其时代来说,艺术从来都是当代的。”

哲学家让-吕克・南希论艺术:是今日艺术,而非当代艺术|庄沐杨